李玉茹:我眼中的马连良
麒”是麒麟童即周信芳先生,“北马”是马连良先生,两位大师对整个京剧的发展都是起了深远
的影响。我是一个很幸运的演员,两位大师我都陪他们演过戏,而且时间不算短,尤其与周先生
演戏的时间更长些。今天我要谈的是我与马连良先生演戏时候的一点回忆。
马连良先生很讲究艺术的美学,无论从他的唱、念、做、身段、扮相、行头、音乐以及整个
舞台上,无一不是从审美的角度进行改革、创新的,也是从观众审美效果考虑的。
我们戏校唱老生的同学是“无生不学马”。
马派是京剧观众十分喜爱的一个流派,马派的唱在北京更是脍炙人口,仿佛像现在的流行歌
曲这么时髦,每每在路静人稀的胡同里,便听见行人边走边唱,悠哉悠哉,自得其乐。那时候马
派几乎是家喻户晓。
马先生的剧团名“扶风社”,在梨园界是很有威望的剧团。参加“扶风社”的演员待遇高,
要求也高。马先生唱戏,无论生戏还是熟戏,每唱必排。那时一般的戏班讲“台上见”,就是不
排戏,也不对台词,就叫“台上见”,这样可以掂量掂量你的分量,如果唱砸了,也就没人来请
教了。不过,老先生都有这个本领,陪许多名角大家演出,戏路虽然是大同小异,总是各有各的
演法。所以那时候好角与非好角经纬分明,决不含糊。如赵桐珊先生虽是应二路旦,可是一班的
头排旦角的待遇远远不及赵先生,因为他是内外行一致推崇的好演员。举个例子,有一次赵先生
陪荀慧生先生演《钗头凤》时,荀先生忘了带上已提好“钗头凤”词的手绢了,台上马上要用,
赵桐珊扮演丫环秋香随侍唐慧仙在荀身边,荀先生悄悄告诉了赵桐珊先生,赵先生背着观众马上
撕下自己的水袖,偷偷递给了荀先生,这块罗帕是这场戏里的“戏胆”,陆游拾去要在罗帕上提
“钗头凤”词,没有这块罗帕戏就没法往下演了,赵先生临时的这一招,使观众一点不觉得,戏
顺畅地演了下去。这段故事成了当时梨园界的一段佳话。类似这样的故事,也许不止赵桐珊先生
一个人,许多前辈都有这种本领。
马、周两位先生唱戏前都要排戏、说戏。马先生在后台连龙套的服装也要看看,“扶风社”
要求三白,即是:“护领白”,护领是戏曲服装的辅助物。白布缝制而成,折叠熨平护于颈间,
穿在行头里面,也可算服饰,我们叫它“护领”;“水袖白”,明代服装里面的套袖夸张形式,
既美观也便于舞蹈,“靴底白”,这就是“扶风社”要求的“三白”。“扶风社”要求的这三白,
在舞台上确实显得神气,干净亮堂。同时还要求龙套也必须剃头,专门发给剃头钱。剃头不是剃
光头,只是把鬓角和露在盔头外边头发剃干净。马先生自己以身作则,演出前必然剃头刮脸。这
样,演员扮上戏显得格外精神、漂亮利索。
因此马剧团无论哪位演员,有演出一定剃头刮脸,形成了风气。马先生总在开锣前下后台,
每个箱口他都看看(箱口即是放行头,刀枪把子的箱子),开锣后他就站在上场门把场子,看戏,
马先生仿佛又成了舞台监督。其实后台有文武管事。他这样做,使整个“扶风社”做到了人人尽
职,处处妥当。
一九四二年初马先生邀我参加他的“扶风社”,待遇很高。从春节开始,每周演两场戏。我
自己的“如意社”每周演一场戏。“扶风社”在我之前是张君秋先生,张离开“扶风社”自己挑
班了,于是我便参加了马先生的“扶风社”了。“扶风社”里的演员都是好角儿,除张君秋外还
有叶盛兰、马富禄、茹富蕙、袁世海等等,阵容很强。
我与马先生合演的第一出戏是《苏武牧羊》,这出戏在学校我常陪王和霖师兄演出,戏是很
熟的。马先生约我到豆府巷他家里说戏,我连着几天到马先生家对戏,戏里有些俏头我在学校没
学到,经过马先生的点拨我又学了许多。马先生教我说:胡阿云是番邦女子,要洒脱些,念白也
要爽朗些,京白用大辙口念,不要用小花旦的小辙口念京白。
马先生也很注意我服装的色彩。后来我才发现马先生的行头非常考究,从选料、图案、色彩、
样式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对整个舞台包括灯光、台帐的颜色、图案,乐队的纱幕都倾注了马先
生的心血。
这一点和梅兰芳先生十分相似,我觉得马先生、梅先生他们对艺术的审美观点是很接近的。
后来我与马先生演《打渔杀家》时,萧桂英原来穿绣花的战衣战裙,上身斜膀穿一件竹布褂子,
表示渔家打扮。马先生建议我做了一套专为萧桂英穿的战衣战裙,是藏青色布质镶黑丝绒云头的
战衣战裙,内用软缎做衬里,这样不会影响动作,外罩月白竹布黑丝绒云头坎肩,萧恩穿秋缃色
抱衣抱裤,台帐是银灰色,整个舞台仿佛是一片茫茫水色,一叶小舟载着萧恩父女,很有意境。
整个舞台使观众仿佛欣赏一幅画卷的感觉。
一九四二年春节在珠市口西大街开明大戏院演出《苏武牧羊》,这一天开明戏院门口早早亮
出“客满”的电灯,剧院门口车水马龙。
这家戏院很新式,也很气派,我又是第一次与马先生合演,心里总有点紧张,那天很早我就
下后台了。可马先生比我来得还早,没开锣马先生就到剧场了。
在胡阿云见苏武的那场戏里,苏武不睬胡阿云,胡阿云自认为很有办法,她叫苏武看看她,
台词是:“……我说了这么半天,你看看我行不行”,苏武仍然不睬她说了一句:“哪个来看你!”
胡阿云讥笑苏武说:“你连看也不敢看我,看起来你们南方人真没有我们北方人大方!”我把台
词念颠倒了,念成:“……看起来,你们北方人真没有我们南方人大方!”念出后我自己一点不
觉得,忽然我警觉到台下嘁嘁碴碴似有议论的声音,不知那一根神经告诉了我,使我猛地发现我
念错台词了,马上改口念出:“我真叫你气糊涂了,把话都说颠倒了!”在我头顶上旋转着的一
个大倒好,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满堂彩,观众不仅鼓掌也叫起好来了。事后,马先生和老师辈们以
及同行们都夸我反应快,应变能力强,是个好角。我却为此久久耿耿于怀。演员在舞台上出差错
是难免的,但应尽可能不出差错,少出差错,假如那天我不过分紧张,一心一意贯注在戏里和台
词上也许不会念错台词。
后来我越想越害怕,假若我不立即发现纠正过来,得了一个满堂的大倒好,那将是多么难堪
的局面,整场戏岂不是被我一个人给搅了吗?
我懊丧极了!从此每次上台我必嘱咐自己:“放松,放松!”,“别紧张,别紧张!”再熟
的戏,我也要默戏给自己放电影,养成自己的一种默戏的特殊方法。演员在舞台上只有全身心地
高度地集中精神投入到戏中去,才能演出观众满意、自己满意的戏。
我想流派尽管不同,精益求精的精神是一致的。
转自戏曲曲艺两门抱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