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忆恩师李世济先生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度过我的学生时代时, 第一次见到了李世济先生。仿佛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只不过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位执程派艺术牛耳的大家日后竟会成为我的恩师。
那个年代,传统戏演出刚刚恢复不久。张君秋、袁世海、杜近芳、赵荣琛等京剧大家的戏常在各大剧场上演,舞台上星光熠熠。那时, 我开始看李世济老师的演出,最常看的是《锁麟囊》,她扮演的薛湘灵娇俏善良、含而不露,深深地吸引了我。有一年夏天,我受朋友之邀去观看一场港台大陆艺术联欢会,现场艺术名家云集,我经朋友介绍见到了李世济先生。她说起话来带着一点软软的上海口音,举手投足间并不太像演员,而透着温文尔雅的学者风范。
那个晚上,李世济先生唱了一出《贺后骂殿》,博得满堂彩。老师唱完后,众人纷纷让我唱一段《一霎时》。这是《锁麟囊》的经典选段,让我在众多艺术大家面前演唱,我紧张得心扑通乱跳。操琴的是李老师的先生唐在忻,唐老师的一堂乐队在京剧界颇负盛名,被誉为“京剧的交响乐”。在这样强大的乐队伴奏下,我的演唱情不自禁地跟随着音乐渐入佳境,一曲唱毕,李老师看着我微微一笑说“挺好的! ”给了我莫大的鼓励,促使我后来在京剧艺术的道路上奋力前行。
毕业后,我从北京到唐山市京剧团工作,更有幸得到市政府对我的培养。渐渐地,我在北京的老长安、西单、吉祥、广和等老剧场演出时,开始有一大批戏迷热睛追随。1991年,由唐山市政府引荐,我正式拜李世济老师为师。
也是在那一年,我在上海参加电视剧《曹雪芹》拍摄时,接到老师的电话。她正在上海演出,让我不拍戏时去看看。这是我拜师后第一次看老师出。当时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她连续一个星期演出了《文姬归汉》、《梅妃》、《锁麟囊》、《武则天》等多出大戏,展示出深厚功底。我希望留在后台陪伴老师,可老师不让我在后台,要我去台下认真看戏。“当初程先生就从来不让我在后台,都是让我去看戏。”
在台下,我被老师的艺术魅力深深感染。她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牵动着观众的心,剧场里每一位观众都屏息凝神,偌大的剧场,除了老师的演唱,没有任何声音。这么多年来,我走南闯北去演出,很多戏迷都告诉我,正是因为看了李老师的戏,他们才开始渐渐喜欢上京剧。
老师常说:“我是程派的继承者,也是叛逆者。”她请范钧宏修改《文姬归汉》剧本,删去拖沓琐碎的场次;请汪曾祺修改《英台抗婚》,吸取了越剧的特点,删去男装部分,在“报丧”一场加了一段二黄幔板,整理时保留各式哭头;她请杨毓珉修改《梅妃》,以一种全新的姿态重现舞台
......她把美声唱法巧妙地糅合在演唱中,将程腔唱得更透亮,一扫以前程派的阴晦,使程派唱腔更加丰富细致、更富感染力。
她做这些,是想让舞台上的人物更有骨有肉。唱腔里要有人物、身段,她要演活一个人物,就会钻到戏里去反复探索,找出最能表达戏中人思想感情的动作和唱腔,每改一个地方,她都会来回推敲,直到找出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老师将《锁麟囊》中的薛湘灵娇俏小姐的善良演绎得惟妙惟肖,也将《武则天轶事》中一代女皇的儿女之情、家国大爱呈现得淋漓尽致。她从一代君王的角度去考虑,一改程派的内敛,唱腔上吸收了一些小生行当的元素,身段上也揉入了阳刚的元素。《武则天轶事》是老师重排的一部大戏,获得了文化部第一届文华大奖。
李世济先生一生有过风光的成就。也有过命运的坎坷,但她始终以一颗坚强的心来面对任何挫折与挑战,这种坚强也体现在她对艺术的追求上。有人将她的艺术冠以“新程派”,意为程派的
“叛逆者”。老师心里清楚“新程派”明褒暗贬,却也坦然接受,她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没有背离程砚秋的精神,她将自己的生命之流,涓涓不息地汇人程派艺术这条大河,使之变得更加宽广、激荡。
文革结束后的一次演出,当谢幕的灯光亮起时,李世济大吃一惊,放眼望去观众席中满眼尽是白花花的头发。京剧应该以什么模样去面对新一代的年轻观众呢? 李世济苦苦思索着。她想起一次程砚秋先生为她说戏,一句唱词由强到弱,对比很大,落腔时借鉴了荀派的唱腔,但完整的面貌仍然是程派的。她似乎摸到了前辈艺术大师的脉络:戏要贴着人物去演,戏里要融入时代的气息。而程派艺术,也应是一条绳索,连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朝着更真、更美的方向延伸。
老师超凡的毅力也体现在她面对生活的磨难。十多年前,老师唯一的儿子小浩因车祸不幸去世,给她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孙女,小的才刚刚满月。在悲痛的重击下。老师展现给世人的仍然是她的坚强。送别小浩时,我一直在搀扶着她。祭奠时,她只是轻声地对儿子说,这个叔叔来看你了,这个阿姨来看你了......此情此景,我们都止不住流下眼泪。最后,当老师与儿子告别时已无语凝噎,我替老师说:浩浩,你妈妈有着超人的毅力,她不会倒下的,你放心地走吧。这时,老师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或许是我说出了她藏在心底的话。之后,我们送老师回家。第二天,老师的保姆说,等我们全都离开后,老师关上房门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或许正是命运的坎坷,成就了今天的李世济。在这段艰难的岁月里,京剧艺术成为她最强有力的精神支撑。多年来,老师一直在用乐观、执着和韧劲顶起程派艺术的一片天空,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程派艺术。艺术,成为她生命中快乐的源泉。
多年来,老师一直对我悉心指导,在排练场上,老师不遗余力,在家中,老师更是谆谆教诲。程先生的艺术精髓,有些地方,老师上年纪后做不到了,但只要她知道的,便一定要求我做到。有时候在老师家客厅里,我们一遍一遍地走,练功练到大汗淋漓,一个水袖的动作也反复推敲。老师要求我必须有腰身,腰是一个轴心,脚底下要有根,这么翻转过来,观众看着才美。大家都知道程先生的水袖美。运用得当,并不会为了水袖而随意炫技巧,而是把水袖融入戏剧内容、人物情景当中。
平日里,李世济先生十分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但一谈艺术她就会变得非常严肃认真。我在国家京剧院工作,京剧院距离老师家很近,我时常过去陪她聊天、说戏。有一次,她为我指点《陈三两爬堂》,她说这个腔应该是这么走的,气息不能用得太实。可她越说,我越找不着门,后来说着说着,我心里一急,便哭了起来。老师说当年程砚秋老师给她说戏时,比这严厉多了。老师一看表,已是中午,忙问我要吃点什么,我说不吃了,她说哪行啊,下午还得排戏呢。说完就径直去厨房给我煮面。
老师培养学生总是因材施教。她告诉我们不要急于模仿她,有些音适合她的,不见得适合我们。《武则天轶事》这出戏有很多高亢的音,而我的嗓音优势是在中音和低音区,高音区并不是我的长项。老师不让我改戏中的那些高音,就是因为知道我还缺乏高音的技巧,让我多加练习。最终,在老师的指导下,我终于克服了高音区的瓶颈,为我的艺术道路扫除了障碍。
老师是我追求艺术道路上的楷模。她一生不怕得罪人,坚持原则、敢做敢为。她又十分亲和,常常与观众打成一片。当年我跟随她在上海演出时,身为京剧艺术大家,她从来不住宾馆,而是与剧团其他演员一起住在后台。演出结束后,她一定会向每一位工作人员道谢,她尊重每一个人,也换来了所有人对她的尊重。我刚担任国家京剧院二团团长时,由于没有什么经验,老师常常会教导我如何与跟自己意见不同的人相处,在坚持合理原则的基础上,要多跟大家交流。听取大家的意见。
后来。老师已经住院、身体状况令人堪忧时,她还是念念不忘地为我说戏。老师告诫她的每一个学生,在舞台上演出时要对得起观众,表演一定要到位。老师当时已有八十多岁高龄,仍坚持和弟子们同台演出,还一直关心弟子们的舞台状态和艺术表现。去年十一月,李世济先生坐着轮椅为观众呈现了她生前最后一场公开演出。老师将她全部的才智、精力、心血都奉献给了京剧艺术,对京剧的热爱伴随了她的一生。
当年我拜师时,老师穿着一件有点类似斗篷式的大衣,是她陪唐在忻老师在美国做手术时买的。如同对艺术的追求一样,李世济老师在生活中也追求完美。她的衣服,大多是中式的,即便在夏天,也是小立领的服装。她不穿长袖,夏天是七分袖,冬天是自己定制的合身小棉袄。朋友们赠送她的洋装穿上后,也别有一番韵味。
老师对食也很有讲究。每个季节需要补什么都在她的脑海里。每次上台前,她都会煲一锅西洋参汤,说是补气的。她也爱喝鸡汤,汤里放点蘑菇,煮出来的清汤异常鲜美,她说诀窍是加了南方的火腿。老师对甜食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平目里最喜欢吃的便是芝士蛋糕,每逢演出中场休息时还会吃一块巧克力补充体力。
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在人民剧场的演出时,老师唱《锁麟囊》,唱到《三让椅》选段时,忽然感觉头晕目眩,我们赶紧拉上大幕,搀扶她下台,打电话找医生来,原来是得了糖尿病。过去,即便是生病,只要能坚持,老师一定会吃了药继续上台演出,而这次却不行了。老师说:跟观众说我对不起大家,等我好了再给大家唱。
那以后,由于糖尿病并发症,老师登台的次数日益减少,但并未影响她对艺术的热爱,她将一腔热情全都倾注到自己弟子身上,为传承程派艺术做出自己最后的贡献。去年底,老师因病入院,在医院的病床上还时刻关心弟子们的演出,为我说戏。直到去世前,老师还一直嘱托我们, 要把程派艺术一代代传承下去。
“这神情颇似我四十年前的傲与俏,惺惺相惜以德化怨我要抚育青苗......”视频中,李世济老师坐在轮椅上,仔细地听着我的演唱。时而轻声附和,时而给予认真指正......这段珍贵的视频我至今保存在手机中。程韵李枝,芳菲已成往事,但京剧艺术不倒,程派艺术长存。对我们新一代程派传人来说,将恩师一生的程派风华传承下去,让京剧艺术在更多人耳边回响,便是我们应做到的、对恩师的最后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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