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3月05日 星期五 第A10版:文化周刊
我是到合肥之后,才认识广玉兰的。阜阳路上,长长的两排,椭圆形的叶子肥而厚,正面光滑,反面粗糙,无锯齿,像一把把临风轻摇的小蒲扇。我在乡村长大,蒲扇太熟悉了,盛夏的傍晚,梧桐树下,一张咿咿呀呀的小竹床。破旧的蒲扇握在母亲的手里,朦胧间,蒲扇在我身上“噗嗒”一声,又在妹妹身上“噗嗒”一声。“轻罗小扇扑流萤”,母亲扑的不是流萤,是蚊虫。在牌楼,竹床不叫竹床,叫“凉床”,不知道这个词是谁发明的,太准确了,睡到半夜,浑身凉洇洇的。星空是一方幽蓝的池塘,疏朗的星光从梧叶间漏下来,像一滩流泻的乳汁。离开牌楼这些年,我只在怀玉山撞见过一次儿时的星空——低矮的穹庐浮着一层毛玻璃,满天繁星贴在毛玻璃后面,水晶一样,仿佛就要涨破了……我时常遥想儿时的星空,也时常遥想母亲的蒲扇。
广玉兰开花有早有迟,在同一棵树上,能看到花开的各种形态。有碧绿如洗的花苞,如婴儿的脸,柔嫩可爱;有完全绽开的,花朵洁白而甜美,纺锤形的花蕊长约一寸。广玉兰花期不长,花型大,看上去像荷花。花瓣凋落之后,花蕊依旧挺立枝头,长成一根两寸长的圆茎。圆茎四周,缀满了紫红色的小颗粒,那是广玉兰赖以孕育新生命的种子。这时候的广玉兰不再是一棵树,而是黄昏里瞌睡的老祖母——风风雨雨都过去了,如今四世同堂,余晖脉脉里,岁月安详。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飘萍于江湖,寄情于草木,中国自古就有歌咏草木的传统,但玉兰入诗却极少,一直到明朝,才偶现几首脱俗的玉兰诗,其中名气最大也写出了一点新意的,我以为是文徵明的这首《咏玉兰》: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遗霓裳试羽衣。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玉环飞燕原相敌,笑比江梅不恨肥。
新开的玉兰花洁白优雅,仿佛绰约多姿的女子,她刚刚妆过的面容散发出美玉一般的辉光。远看时,满树的花朵像无数穿着素衣的美人,又像雪花一样轻盈起舞,真是美不胜收啊……文徵明写的其实是白玉兰。白玉兰和广玉兰同属木兰科,白玉兰是落叶乔木,广玉兰是常绿乔木。白玉兰先开花,后长叶,广玉兰花叶同放。另一个明显的区别是花期——广玉兰的花期在初夏,白玉兰的花期在乍暖还寒的早春。辛丑牛年立春早,暖得也早,小区里的白玉兰已经开了。昨晚散步,忽见枝上白白的一团,像月亮上蒙着一层薄云,清辉淡淡的,若有若无。白玉兰的幽香也是淡淡的,若有若无。
和馥郁的广玉兰相比,我更喜欢淡雅的白玉兰。“寒凝大地发春华”,这是大先生赞誉白玉兰的句子。白玉兰是坚韧的花,花蕾顶着寒风度过严冬,到了阳春,微风里,斜斜地伸展着枝干,无需绿叶陪衬,兀自一朵朵优雅宁静地绽放。那白色的温润的花瓣,飘逸不浮,有的倒挂,有的斜插,有的像一对情人在窃窃私语,有的像振翅欲飞的白蝴蝶……有一年,我去歙南寻访杞梓里——唯一被写入《资本论》的中国人王茂荫的故里——“杞”“梓”已无踪影,唯余深居厚宅,青石门阙犹在。我并不失望,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周遭漫溢着明亮的春光。那株白玉兰是忽然间跳出来的,在那片由灰黑与翠绿勾勒出来的乡村世界里,白玉兰像一群浮在枝头的白鸽,太醒目了,几乎吓我一跳。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白玉兰,素净,泠然,拳头大小,三十三朵。这是谁家的院子呢?墙垣古旧,一个妇人蹲在台阶上择菜薹,菜篮子旁边坐着一条懒洋洋的狗。她好奇地望了望我,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慢慢直起身来,兀自一笑。我有些惶惑——那一笑太熟悉了,似乎在哪里见过。
春风浩荡。沿途梅花都开了,盛花期已过,花瓣扑簌簌飘落。和花瓣一同飘落的还有时间。每一朵花,都是时间的恩赐——时间是伟大的创造者,也是伟大的破坏者。踟蹰在山间,我默念张枣的诗句,“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镜中》)江少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