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身体之间的交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和身体之间的交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想,一般不是从自己开始的,是从父母长辈的生息开始的。
我在念初三的时候,爸爸在上海出差时摔折伤,腿部骨折。在上海出院后,叔叔把他接回家,爸爸已经剃了头,原本和他就没有那么亲密,显得更为生疏。厚重的石膏裹着爸爸的腿,他坐在沙发上很少移动。我对那段日子的记忆很浅,正处在叛逆和逃离的时期,我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渴望。
我在念高三的时候,爸爸在镇上一个趔趄,腿部骨折,同一处。真是很不走运的骨头呀,也好不安分,横生一股“处心积虑”之感——骨头之间的政治斗争,骨头之间的你我厮杀。妈妈带着爸爸去了县里的中医院,天气已经热了,妈妈一个人背着爸爸,在医院里做检查。
这个细节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我没有看到如此场景,但我只要想起妈妈轻描淡写地说起这件事,我便泪流满面。医院的走廊,幽长而安静,尽头的窗光让行走在这条道上的生命都有别样的重量,我的妈妈步伐艰难,我的爸爸忍着疼痛。镜头语言中,他们会形成一枚剪影,仿佛是没有厚度的,普通平凡似尘微。
我在看纪录片《人间世》的时候,医院的场景里,每个患者的生平变得活跃而压抑,其实我们也没有见到血液和骨髓,但只要无影灯一亮起,心脏就会激荡起来。
2016年,我的妈妈腿部静脉曲张多年,去医院做手术。她被推入手术室的那一天,我和爸爸还有弟弟在外面等,一同被推入手术室的还有另一个家庭的婴儿。小小的孩子具体什么原因手术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但我知道是很小很小的手术,很快就出来了。孩子父母双方家庭的人,都来了全——年轻的父母,各自的双亲,双亲的上一代,父母的朋友……等候室里被他们的家族塞满了。孩子的父母非常年轻,估摸都是20出头,长辈站在边上大声聊天,他们俩坐着打手游。
这个画面,我印象非常深刻。
后来,我的妈妈出来了,一切顺利。我并不怎么敢看腿上的伤口,从视觉起,就很疼。拆线当日,更疼,妈妈说她都快昏过去了。
我对于疼痛感的触觉非常敏锐,与其说是敏锐,倒不如说是承痛能力极弱,一点点的伤口我都会流露出无法忍受的情绪标尺。疼痛感是身体和我们神经意志牵连的一个方式,它具体到像台阶,越往高处,越割裂一个人完整的常态。身体里的分子倘是缓慢地持续地给出信号,尚在可逆期里,便也觉着是一份恩情了。
2019年,我成为了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病号(我的手术日记),历经了无数次的针扎和抽检,尊严这件事也几乎流淌干净,然后躺在移动病床上,看着我的爸爸一起帮忙推着进了手术室。五个多小时后张开眼,剧烈的疼痛感吞噬了我的意志力,我肿胀的脑袋覆盖了没有咸味的眼泪,看起来熬过了难关,却也仿佛还是身处难关。
如此赤裸着面对着身体给出的各种题型,健康便一直是我们最直接也极为必然的答案。我向来是不怎么和身体对话的,我认为自己身强体壮,一顿能吃三碗饭一口气能上五楼,平时连个感冒发烧都很少,怎么会中了埋伏?刀枪棍棒穿林打叶,平静之中横生入侵不足为奇,何况自己内部发生暴动,一派激烈呢~
依旧是19年,我和两个高中同学会面。我还能想象到他们俩18岁的样子,转眼他们都是热爱家常菜的一家之主,努力工作,会背痛,会在晚睡后第二天提不起精神,面对双十一失去洪水猛兽般的购物欲。
-读书的时候连续几个晚上通宵都没事诶。
-我以为只有到我爸那种年纪才会面对的事,我开始面对了,原来我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车子经过被阳光填满的花溪路,午间的暖风吹拂发丝,我们绝尘而去。
过了很久,我还是常常想起他说他背痛的这个细节,我们都算步入中年人的领地了吧——这个词也不可怕,享受过了年少青春,现在沉稳圆滑,这个词得当——身体给出的反馈越多越密集,你的背痛她的腰痛,还有我的脑壳痛。
去年6月,我骑脚踏车摔伤了(我的养(躺)伤(尸)日记),在居所里躺了半个月,后来能走动了,我也觉得我是顺理成章地恢复了。时间慢慢推移,年前我持续的拍摄工作中不少是跪姿,膝盖的抗议声愈来愈大,于是我买了一副护膝,自此我便也觉得我对身体爱护有加,值得表扬。
这阵子,我却更强烈地收讯膝盖伤疼的讯息,平日的走跑倒也没觉着有不对劲,曲膝时便有了异感。每当我要盘腿,膝盖会迅速扩张一股猛劲的刺痛感,我立刻会放弃这个坐姿。逐渐,我的内心开始弥漫一些对于身体的质疑,难道,我不再是一个健康活泼的小胖子了吗?
有时候我会认为这也属于中年危机之一,不仅仅是对于年龄的焦虑,对于身体的一些回响,都会产生焦虑。小时候念书学到讳疾忌医,我不能理解身体不适不去医院是一种怎样的心态,如今我发觉我算不算也有一点讳疾忌医?我倒也不是忌医,想到繁琐的就医过程,就会倒吸一口凉气。占据我理智高点的是对于速度和便捷的渴望,而时代的规则,并不随我的意志而转移,我还是会踏进洪流,和众人摩肩接踵,气喘吁吁。
19年频繁出入医院的情景会如同倒放的电影,不停地在脑海里旋转,我哭着给姐姐打电话,我哭着说不可以拔了镇痛剂……虚弱的承受能力,往往会放大一些本就不值一提的小事,尤其是面对身体的状况时,散发出许多可笑有趣的意识——念小学的时候,切菜时不小心切到手指,出血后短暂地眩晕,以为自己是不是患有电影里奇奇怪怪地绝症;懵懂的时候,以为接吻就会怀孕;不小心把泡泡糖吞进肚子,忧郁了一整个礼拜,我可能即将离开这个世界……要感谢科学技术,要感谢社会进步,要感谢成长以后思维清晰认知明确,能用和平又诚恳的方式和自己的身体相处。
既然收讯身体给出的不良反馈,该淌过的河和沙泥,也不必和社会规则抗争,排队挂号,拍片检查,历经完,便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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