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冀||第二故乡情 / 四六文摘

二〇〇年深秋，我重新踏上林场这块土地，远望秋末的林场，我的双眼湿润了，心儿颤抖了。魂牵梦绕终于变成了现实。

放弃从县城乘车而去的舒适，我执意要赵旭陪我骑自行车回去，意在重温当年的艰辛。多少年过去了，进林场的这条小路依稀可见旧貌。它不仅铭刻着一代知青的颠簸之苦，也深藏了知青们一颗颗沧桑劫难的心，仿佛象块里程碑，一生都竖在我们记忆的深处。

我看到，当年的朋友们已经失去了年轻人的风采；我听到，白发苍苍的老人用颤抖的声调呼唤着我的名字；身边，顽皮的儿童瞪大了双眼，好像在问：客从何来；远处，后来的新人叽叽喳喳议论：这就是老工人们常说的那个调皮蛋……欢笑声中，我感到了一种亲情，一种友谊，是我在这片土地上与大家结下的血浓于水的感情。

我们沿着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林间小道，寻找当年生活、劳动过的足迹。这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能勾起我的遐想……大路两旁，我们亲手栽植的树已长大成才，象绿色的长城，忠实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梦中的那片白杨林下的小窝棚，是歌曲中的小芳与我相恋的地方，如今她早已做了别人的新娘；远处的孤坟，是位老工人的墓地，生前曾给我们多次很有必要的再教育；而我曾执鞭任教的子弟小学校，屋顶塌陷，门窗残缺，成了麻雀与野兔的乐园……

漫步到当年我们住过的知青屋，它依然在秋风中孤独伫立，破窗、烂门、灰瓦、蓝砖，凄清黯然。几片枯黄的树叶随阵阵秋风抖颤，一派苍凉、萧瑟的景象。目触此情此景，心一阵悸动。岁月无情！当年小屋是我们的窝，小小的空间里停泊着希望的风帆，亦盛满无法宣泄的悲哀与困苦。拨开茅草，进入屋中，几只栖息的麻雀飞出，几只老鼠惊慌地钻入满是缝隙的炕洞。站在我睡过的那个铺位前，瞪着眼睛，脑子一片空白，是酸？是甜？是苦？还是涩？真是想哭流不出泪，想笑乐不出来，那五味儿俱全的心情无法用词汇描述。我好象什么都想不起来，又好象眼前什么都不存在，听不见，看不见，象傻子一样在那里来回转圈，嘴里不住嘀咕：“找不见了！找不见了！”旭问我找什么，我也说不清。也许在寻找那造就我们坚忍不拔、顽强拼搏、执着追求的人生品格的源泉；也许在寻找真诚、纯朴的情感，团结进取的精神和奋发向上的力量。当年小屋里有我和旭灯下夜读的身影，为某篇作品，某个人物争论的那样认真、热烈。在艰辛的日子里，我们没有学会打扑克去消磨空虚与寂寞的时光，而是从书本中寻求充实与提高，盼望着“蓄芳待来年”。然而，这一切一切的美好怀念已成过去的故事。如今竟是破门烂窗，玻璃所剩无几，屋顶结满蛛网，墙壁上“书法杰作”触目惊心……凄怆场面终于引出了积蓄多年的眼泪，任由它洒落在小屋里。我想，假如这一切是时光流逝中的幻觉，那么我们的心间就存在苦难与希望的了结，这样多好啊！想到这里，惆怅的心慢慢释然了。世上没有永恒存在的东西，新陈代谢是历史的必然，在那个上山下乡的年代，全国各地不知建了多少知青屋，现在又有多少残存？但在我不可磨灭的记忆里，永远有那间小屋的位置。就在那破壁残檐下，我让旭按动了快门，留下了珍贵的瞬间。

走出小屋，我们步入林地漫步，抚摸着一棵棵高大粗壮、既感到亲切而又陌生的钻天杨，自是难以平息那流溢于心中的酸楚。当年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下的姓名和日期，没有随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而是随着年轮的增多变得又高又大了，熟悉的字迹看上去是分外的亲切。钻天杨伟岸挺拔，早没有了当年初植时的孱弱，它与当年的知青一样，在经历了风雨沧桑后，长得更粗壮，更高大，更坚强了。当年墙壁上“以林为业，以场为家”，“永远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标语，已随着时代的变更而模糊不清了，但在广阔天地里晒黑了皮肤、炼红了心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停步极目，深秋的林场静悄悄的，一片肃穆的神色。那片速生丰产林是我们流汗流泪最多的地方，每天挖三十个一米见方的树坑的记录就诞生在这里，可谁知道一双双稚嫩的手血泡消了又起。冬春，冰风雪雨；夏秋，酷日烈火。几经风霜，年轻的身躯已伤痕累累，多年后的今天想起，依然忍不住要发出痛苦的呻吟。在逝去的岁月中，有过多少往事，只有踏在这块土地上，才能有一片片思索，一片片迷茫。故地重游百感交集，那份似水流年中令人心颤的默契，那份相濡以沫平淡中的挚爱，那份岁月悠悠中苦苦追求的希冀，想起来是那样的遥远了。但就在那时，我们赢得了人间最宝贵的财富——自尊、自信、自重。毕竟，在艰辛的岁月里，这块土地曾经是一方净土。

望着挺拔的钻天杨，望着钻天杨上的苍穹和悠悠的白云，我的心里有种空荡荡的感觉，仿佛带走了什么，同时也失去了什么。记忆中的一切虽然犹如就在眼前，但普希金的一首诗却响在了耳边；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是瞬息，而那过去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旭催我回去，我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回绝。

我在林场徘徊。

我在生活过的地方沉思。

我油然想起郭小川的几句诗：“…….让我们到甘蔗林集合吧，重新会会昔日的风云；……让我们到青纱帐去吧，喝令时间退回我们的青春……”虽然，这里是没有甘蔗林的塞北高原，是失去了青纱帐的秋末林场，我想另一个世界的秦书记会来的，远隔重洋的第一个上级老郑会来的，心中的小芳会来的……

我在林场徘徊。

我在知青屋前后寻找。

我在每片枯黄的落叶上寻找我们的青春；在每株挺拔的钻天杨上寻找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每寸洒过热汗和眼泪的土地上寻找热腾腾的生活和我们为美好明天而奋斗的激情。

我徘徊……

我寻找……

2000年10月7日

作者简介

黄冀，山西省山阴县人。1961年出生于河北省阳原县，1976年山阴一中高中毕业后在雁北地区林科所插场工作十年之久。现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原山阴县文联主席。著有《难忘那段情》《独来独往》《情不自禁》三部散文、随笔作品集，主编或共同主编有《山阴县志》《山阴军事志》《山阴老区志》《古城镇志》《北周庄镇志》《岱岳镇志》《青春岁月》《印象朔州》《玩转朔州》《朔州导游词》等，有多篇作品散见于各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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