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边小城
山边小城
□姚晨
2020年10月19日,秋高气爽。
走出成都的双流机场,左右顾盼也未能见到心中长久惦念的熊猫塑像,却一眼瞥见了前来迎接的斌哥和小黑。无论他们与我曾经的情谊如何,毕竟有了十年离别,毕竟他们都已是有些脸面的人物,更毕竟从绵竹赶来,单程就是一百公里的路途。
听着一声声的“晨哥”,温暖和巴适,妥妥地从心底里升腾起来,没错了,就是回家的感觉。
车子依旧从孝德镇进入绵竹,小黑指着行道的水杉树说,路是江苏修的,树是江苏栽的。当年,你们离开时,送别的人群从回澜大道一直排到这里,整整十公里,何其壮观啊!
是的,2010年10月19日清晨,天尚未亮透,宿舍门前广场已是人山人海。城里的山乡的、提篮的挑担的、敲锣的打鼓的,热闹得很。为赶上欢送仪式,清平乡羌族秧歌队的大爷大妈们背着行头和乐器,还带着大包小包的腊肉、白果,整整走了一夜的山路。人群中,一位大姐举着随手找来的纸箱板,用毛笔写上“感恩祖国,感谢江苏”八个字,尤其醒目,她的照片很快网红,成了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的一个情感标识。队伍中,那个曾经努力为我戴上花环的小姑娘今年也该有20岁了,依稀记得她名字叫“实雅”,不知道今天会不会已经成为南京某个高校的学生。那些年,绵竹许多孩子立下了去江苏读书的志向。
“5·12”大地震不久,中央决定,由18个经济较发达的省市对口支援四川18个极重灾区,用制度优势修复自然破坏之痛,用人性温暖抚慰灾区民众之殇。2008年初夏的那个傍晚,作为江苏援建的一员,我第一次走进绵竹,第一脚踏上了汉旺的土地。记忆竟然如此清晰,头顶的云朵和天边的夕阳美得诡异,四周消毒水的气味很重,呛得人忍不住想咳嗽。泪水流出来的时候,雨滴也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风起了,里面似乎还掺杂着些废墟底下的呻吟……
我们来了,我们又走了。日子过得很快,可自从离开的那一刻起,绵竹的山水,绵竹的情谊,绵竹许多熟悉的、不熟悉的人和事,便总是会时不时出现在梦里,甚至让我常常在恍然间有了些游子的感觉。然而,回头看看,这些年虽然写了不少文章,汶川地震和绵竹却从来未敢触及。也许是伤了心,也许更是怕辱没了那段激情的岁月。终于鼓起勇气,选择了援建结束10周年的整日子,归来,便像是一次精神的洄游了,为了所有的回忆和纪念。
虽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斌哥和小黑还是劝我简单吃上一点,因为晚上会有一场欢迎的聚餐。
斌哥从乡镇党委书记的任上出来,已经先后调换过两次岗位,每委重任。而小黑原本是跑灾后重建的一线记者,现在成长为市里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导。这俩兄弟再扑腾扑腾也都该奔着50去了。10年前分别的那个晚上,也是我们仨,听着斌哥用英文唱起《友谊地久天长》,离别的伤感一下子就被推到了顶点,“地震以后,都没的希望的时候,你们来了,把道路桥梁修好,把学校医院修好,老百姓的屋子也才刚刚修好,这就走了。当然要好好谢谢你们,可今后好多事情还是不晓得咋办哦……”斌哥的川普里有些哭腔,“走了以后要想到绵竹啊,想起兄弟伙要常回来看看。”即使在10多年后的今天,我还是能够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的泪光。
沿着南京大道穿过“金陵苑”,车子爬上一号桥,几十公里外的雪山便出现在了目光的尽头。此番刚刚进入绵竹不远,便隐约察觉出了这座城市与过往的不同,是可见天际的四野?是通透清澈的空气?一直不得其解。此刻,却在突然间有所醒悟,前后不过几年,绵竹自然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更为不同的,是生活在环境里的人变了,语调变了、思路变了,精气神也都变了。随后几天的走访,这种印象一天天地深刻且明朗了起来。
在汉旺镇口,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去老城凭吊的念头。其实进与不进确是意义不大的,老城里的小学校、幼儿园,裁缝摊、火锅店、麻将铺,甚至镇政府门口的两株老银杏都印在心里,是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可以想像,最大的不同一定只是如茵的野草已经让颓败的残垣断壁不再有地震带来的棱角。然而,这又必定是件好事情,无锡建设的汉旺新城就在不远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熙熙攘攘又蒸蒸日上,生命应该总是鲜活而热闹的。于是,驻足眺望了一阵那座凝固的钟楼和它背后的山坡,对身边的小黑说,你曾经和我讲过这座“英雄山”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山底下的人们一定早已化为泥土,在悄悄地滋养着生他养他埋他的土地。
小黑分管新闻宣传,对这两名女记者和清平的过往自然非常清楚。当我提出希望再走山间小路看看楠木沟时,他却笑了:“你这都是老黄历咯,那些辅道早已废弃,现在进清平只需穿过两个隧道。”果然,20分钟后,隧道那头就见到了镇党委副书记杨立伟。登上矿车改造的小火车,看着幸福家园已经装扮成童话般的山林小镇,绵远河对面的坝子里满是户外爱好者的帐篷营地,有缕缕炊烟升起。
傍晚,游兴正酣,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大颗大颗的雨点砸在草地上,溅起山谷里特有的泥土芳香。此时,山下朋友也陆续赶来,兄弟伙七八人躲进银杏沟的农家乐,山货和腊味原就是这里的特产,再炖上一锅点杀的土鸡,喝着剑南春美酒,气氛好得很。小酌时,初秋的夜晚,气温已降至0度左右。
虽已初秋,一些特异品种的玫瑰依然在花田里盛开。山边,是北欧的简约与现代,脚下的连廊却透着江南园林的精致和隽永。入凉亭,端上花茶、花饼,玫瑰的浓香很快向四面八方弥散开去,醉人中透着闲适。
投资方的李先生介绍,玫瑰园每年固定支出超过5000万元,其中,仅土地流转补偿就接近1500万元(按亩均黄谷850斤,约合1100元人民币计),人工劳务成本大约500万元。而与此同时,绵竹近2万亩的玫瑰花产量却远远填不饱玫瑰精油的产能需要,开机只消三个月便不得不停产待料。前年开始,企业已经着手从陕西渭南、山东聊城和河北邯郸购运大量当季玫瑰,在园内进行冷藏保存,以期提高机器使用效率。即便这样,企业每年还是会产生上千万元亏空。连续多年亏本运营,这便不得不让人怀疑起企业投资的初衷了。
近两年,玫瑰公园北边的金花镇多次发现活体大熊猫的运动轨迹,有关部门早已把绵竹纳入国家大熊猫公园的规划,绵竹市政府也计划在土门镇、广济镇、金花镇一带建设熊猫小镇。依我妄测,这家企业早早布局必是看到了今后更大的盈利空间。
那天中午,与绵竹名媛乔家大小姐在山间小聚,交谈中不断加深了我对资本和利益的理解。乔大小姐早些年一直把家族的剑南春酒业当作自己的事业,后来经营了一大片森林酒店,不温不火,期望中的跨越式发展始终没有找到好的方向和路径。前两年,她荣晋市政协委员,参政议政时,参阅的文件资料丰富起来,思路也比以前开阔了许多。“围绕工业强市、文旅名城、美丽家园的发展愿景,市政府推出了一系列全域旅游的重大举措,绵竹城乡,尤其是沿山地区自然生态环境势必越来越好,我的企业也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发展方向,向旅游康养推进。”她说。
几天里,一直住在麓堂山中的温泉酒店。背靠雪山,脚踩云雾,身边环抱着一望无际的林山竹海,风景如画。早晨独自登至峰顶,不经意在山脊上发现一串界碑,原来大山的背坡已经被那家种植玫瑰的企业圈下。出于些许厌恶的好奇,上网认真查看了那家企业在绵竹的发展愿景,“一园(国家玫瑰公园),一区(国际生态康养休闲区),四镇(爱情小镇、玫瑰小镇、艺术小镇、温泉小镇)”,长远规划基本以10年为一期,做得认真而详尽。结合着乔大小姐的职业设想,不禁恍然有悟,这份落在绵竹山区的投资似乎并不是过分的急功近利,更没有竭泽而渔,而是在打好基础以期长远,先营造出优良的生态环境和宜居的生活环境,再打造出文旅和康养品牌,明智且可取。想明白这些,再结合10年前捐款救灾的初衷,我便逐渐开始欣赏起这家企业,也愿意为它的义举点赞了,北京银谷控股集团。
其实,我更应该为绵竹点赞。
综合各方数据,绵竹必是汶川地震中受灾最重的县(市),没有之一。遇难人数11117人,至今仍有300多失踪人口,直接经济损失1400亿。当江苏援建撤离时,市政和百姓生活大致恢复到了震前水平,但可持续发展的能力和基础早已经损毁殆尽。剑南春窖藏基酒震碎1/3,加上后续改革中出现了一些状况,错失了高速扩张的最佳机遇;东方汽轮机厂绵竹基地在地震中全部垮蹋,东汽厂连同武都镇汉旺镇所有配套产业整体迁离;磷矿铝矿煤矿持续过度开发,以及地震产生的次生灾害给当地带来严重生态问题,矿厂逐步关停殆尽……食品、机械、矿业,绵竹三大支柱产业相继遭遇重大危机和挑战。绵竹从四川省县级工业经济前三强,断崖式下降到40多位,瞬间被地震打回到农业大县原形。从2010年到2016年,绵竹市左突右冲,第二产业只得到小体量恢复,第一产业粗放的生产模式始终没有根本性改变,农业强县亦是遥不可及。
近些年,一些沿山百姓虽然居住在新建的集中居住区,环境优美却终日无所事事,对前途的不确定让他们目光中充满着迷茫和无奈。2020年春天,当市长在工作报告中提出“工业要稳住,农业要优化,文旅要突破”的时候,一个他尚没了解到的潜在危机正悄悄向绵竹袭来,建设中的成都第三绕城高速虽路经绵竹,但并未考虑开设停靠和出口匝道,与此同时,成渝轨道双城经济圈也将绵竹排挤在外。虽然距离成都仅百公里,但成都在经济文化上对绵竹的有效辐射将在随后几年中急剧衰减。
绵竹地处龙门山余脉,位于川西高原和四川盆地的分界线上。县域平均海拔高度从西北的4500米下降到东南的500米,仅用了不到60公里的直线距离。西北山区是境内诸河流的发源地,河谷陡峻,河床狭窄,水流湍急,至东南平原后支流渐多,且行且缓,冲刷出一片肥沃的农耕区。在这样一个高原向平原的过渡地带,无论地质地貌资源还是动植物资源都无比丰厚多样。
蝶变自2016年始。为全面提振绵竹经济,新一届市委整合各方力量成立了六大指挥部,其中全域旅游指挥部由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马军领衔。通观全国,把旅游产业纳入宣传文化事业不是创举,而把“旅游+”作为第三产业的全产业来经营,且由宣传部长挂帅,我认为这是创举。从现实绵竹看,第一第二产业只是起到了基础性作用,真正想要在强县如林的四川异军突起,实现差异化发展还是需要依靠文化旅游的第三产业来支撑。尤其在绵竹这个特异的地理位置上,无论自然景观、国宝熊猫,还是绵竹年画、居家康养,文化与旅游在这里融合成长再合适不过。
2020年,市委对全市人民有这样一段承诺,大力推进现代服务业高质量集聚发展、现代农业园区高质量集中示范,全面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高颜值旅游目的地。即大力实施文旅融合“144”工程和“863”计划,加快推进中国熊猫谷、中国玫瑰谷、天府冰雪小镇等一批引爆性文旅项目,加快完善“快进、内畅、慢游”旅游交通体系,助力绵竹聚焦“大熊猫”、联动“大九寨”、共享“大遗址”、融入“大灌区”、共建“大蜀道”,全力创建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和天府旅游名县。建设高品质生活宜居地。
那天中午,在九龙遵道,站在建设中的“花厢·花宿”旅游项目中,山湖一色,脚下踏着十里步道。镇党委书记周志华兴致勃勃地把我拉进一家名叫“秋月”的农家民宿,如数家珍般地给我讲解着他管辖的地面上有多少特产特色和农家品牌……其实,无论是马军部长的宏图,乔大小姐的规划,还是志华书记的“私货”,一路走来,我所看到的全都是绵竹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实现了的和行将实现的,心中温暖着、敞亮着。真心祈祷有那么一天,绵竹能建设为成德绵(成都、德阳、绵阳)的后花园,四川人民旅游川西的目的地,全国人民旅游四川的集散地。
在剑南春集团天溢老号的街边,认识了“四汇斋”的老板曾勇。这是一位有些传奇故事的人物,十年前他主动脱去警服,辞职创业,先是生产硬纸板、包装盒,后来热衷于文化事业,做年画、拍影视、出版图书,还获得过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这几年又辟新径,很努力地推广起农耕文化,如今已是当地颇有影响的新一代文化人。
“山程水陆货争呼,坐贾行商日夜图。济济真如绵竹茂,芳名不愧小成都。”从72洞天福地到孝德重镇,从汉王刘秀到诸葛孔明,从诗圣杜甫到抗金英雄张浚,作为古蜀翘楚、益州重镇的绵竹,数千年来的历史从来没有与文化脱开过关联。
和曾勇聊聊绵竹文化,我也是有备而来,自然是不会露怯。绵竹,“地滨绵水,多竹”,故以竹名。而杜甫所写的“华轩蔼蔼他年到,绵竹亭亭出县高”,据我理解,诗中绵竹当是竹名而非地名。县志有记“绵竹素善竹简之利”“竹可造纸者出西北山……凡十五种”,以绵为名的竹子是当地仅有竹种,为造竹纸之上材。“竹纸之利仰给者,数万家犹不足,则仰为书籍,制为桃符,画为五彩。”由此可见,绵竹年画之所以产生和闻名,必是得益于制作年画的竹纸质地优良。喝茶聊天,相谈甚欢,席间也不禁叹息,“绵竹绵竹,满城难觅一绵竹”,曾勇听罢,只是掩嘴窃笑。
应邀,当晚赶去曾经是盐城援建的西南镇,到曾勇的“耕读园”喝瓦罐鸡汤。到的早,园里只有助理小马姑娘,漂漂亮亮地迎出来,直接带领我来到几株竹下,“今日绵竹城乡,只有眼前这五株真正的'绵竹’,是多年前老板雇人从山里寻移而来”。绵竹与普通竹之不同在于,“第一,绵竹个子都不是很高,长到5至6米就不再生长;第二,绵竹竹壁厚实,竹腔相对狭窄,耐得寒暑;第三,绵竹节间箨叶向下生长,与通常之竹区别非常明显”,此外,由于多生于山间,在平坝地区较难存活,极易病害,当绵竹竹竿皮面出现褐色暗斑,须立刻削断,否则很快全竹感染而亡。
这是在绵竹的最后一顿晚餐,大家提议烫壶黄酒,我也终于借着热闹把几日的感想备述于友人面前。今日绵竹已为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前景辉煌可期,但如果只顾表面繁华,而不能把深植于斯的传统文化和历史根脉更好地培育与弘扬起来,那么这种繁华极可能只是昙花一现,难以为继。放眼全国,以竹为名的城市只有绵竹,而竹在中华文化中更是民族和名士气节的象征,如果能够依托耕读园成立一个竹文化研究基地,探寻竹品质、提炼竹精神、开发竹产品,红火起来,于绵竹全域旅游事业,岂不更是锦上添花?
大放厥词的创意意外获得了击节喝彩,曾勇笑着说:“10年前参加灾后重建,10年后惦念绵竹文脉,你这'荣誉市民’的称号是当之无愧啊……”
离开之前,我悄悄回到了当年的宿舍,安静地坐在园中小亭,曾经通宵的灯火和忙碌的身影依稀可见,还夹杂着些掼蛋的吆喝声⋯
山边小城,愿你一切安好!
作者简介:姚晨,男,南京人,江苏省散文学会会员,年轻时曾在杂志社做过副刊编辑,喜爱散文随笔,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和网络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