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恩胜|潍县春面
春面
于恩胜/文
天在一点点变暖,日子依然有序行进,二月末,春面该上桌了。
李家儿子这日歇工,他要跟媳妇做春面。
前一日傍晚,他从鸡窝里捉出一只鸡,拿细绳捆着,听见鸡吱吱叫,小闺女非得让她爹把鸡脚上的绳子松开:大,你把绳子解开吧,鸡都快磨秃噜皮了……
她爹才待说,一会儿杀了鸡明天给你做面吃,可一想,话又咽了下去,吩咐媳妇带孩子去炕上耍。
李家儿子从墙角找出磨刀石,沾了水,噌噌几下子,刀刃上就亮了白。他抓过鸡来,左手扭住鸡翅膀,右手一扭鸡头,然后把鸡头别到左手里,右手拿刀,照准鸡脖子,嗖的一刀,鸡的气管被割断,鸡轻微地动了几下,没动静了,接着,脖子里的血开始往下淌,流进早就备好的大腕里。
他看着一动不动的鸡,想起第一次杀鸡,也是按着爹说的,
对着鸡脖子下了刀,可一刀下去,鸡就死命扑棱,他慌了,又一刀,结果鸡从他手里挣脱,鸡头在断了一半的脖子上耷拉着,居然还能发出响亮的叫声,居然扑棱扑棱飞到东飞到西,最后飞上了西墙头,把隔壁杜家老二恣得,在那边嘎嘎大笑……后来又杀了几次,才摸出窍门,不但能一刀毙命,而且很快就能把鸡收拾干净。
把彻底安静了的鸡放地上,拿出大盆,放进鸡去,炉灶上的水正沸着,舀几瓢浇到鸡身上,等开水浸过鸡的全身后,他趁热快速拔毛,只听得噗一下,噗一下,鸡毛的根部脱离肉体时发出有韧性又清晰的声音,很快的,湿漉漉的鸡毛铺了一地,一只肥白光滑的鸡便浸在红色的血水里。
李家儿子把鸡毛埋到苹果树底下,把污水倒进阳沟里,用水把鸡洗一遍,拿刀朝鸡腹部划一刀,掏出里面的五脏,扔掉肠子,摘去鸡心鸡肝鸡肺上的筋络,放碗里,鸡肫皮是好东西,他拿刀劈开,掏出里面的鸡食,洗净。
第一次杀鸡,他把鸡肫皮扔了,他爹就说:鸡食包是个好东西,里面那层黄皮,在鏊子焙干了压成粉,孩子积着食了,捏一小撮,哈上就好了……
鸡收拾好了,放进干净的盆里,拿到树下的石桌子上,用盖垫盖了,又找块大青石头压了,一只鸡才算收拾停当……
到了第二日,李家媳妇一早就把猪肉洗过几遍,又放一锅开水,把肉跟鸡过一遍,再用水洗,直到一点血水也没了,才把鸡跟猪肉放锅里,添水,加葱段、姜片、八角,先是大火,沸过两滚后,改小火,眼看着锅里的水微微冒泡,就去忙别的……
李家媳妇将面粉倒入盆中,一点点加水,她知道,春面的面,越硬越好,她和到刚能合眼,便拿盖垫盖住盆子,先饧着。
忙会子别的,再揉光搓亮,用擀面杖把圆胖的团压成饼,再一点点擀开。春面讲究的是有嚼头,所以,面不必像鸡黄面那样薄,也无须切成发丝,扁如细韭叶即可。
女人在这边擀面条,男人在那边备料,所有的活计,干了多年,不用多说一句便心领神会各司其职,仿佛自己的左手跟右手,默契自如。
厨房里的香气渐浓,夫妻的话也越来越密,女人说西邻小五他娘倒是不打孩子了,可还是舍不得把好东西给孩子吃,男人说东邻张家小儿子快娶亲了,媳妇家姓石,就是石烧饼家,这回人家张家可有的烧饼吃了……说得最多的,还是自家的日子,女人说该给公公添件夹袄,该给小闺女做鞋子。女人说这些,男人点头说嗯,说到给他买顶毡帽时,他连摇头:不要,俺原来那顶还奇好,再说天接着就暖和了,买个半年闲,不值当的,倒是你该添件子新褂子了……女人说:俺更不用,过年的新衣裳,就是那几天穿了穿,还没下过水来,等过了夏天再说……
锅里的鸡和猪肉缠绵已久,男人一遍遍撇去浮沫,汤微黄清亮。鸡、肉、葱、姜、大料的味道已经出来了,奇异的香气让男人女人身心也生出另一种味道,两人一唱一和,越说越起劲儿,好像灶上水雾缭绕的汤,热气翻腾。
男人说到都要了这么久老二还不来时,便开玩笑:是不是没勤耕地的事儿?女人呸道:夜来后晌你干什么来?男人看女人羞红了脸,身子就有点酥,捏了女人的腰:俺又想了……女人连忙躲开:咱大跟咱闺女在里屋呢……
女人说这话时,身子里腾出一股湿气,心里软软的暖暖的,觉得这日子真好,想着来年再怀个小子,这辈子就没什么缺憾了……
巳时,吃饭的点儿快到了。
面下锅前,菠菜用开水焯半分钟,切成寸段。半分钟前还挺拔骄傲的茎叶,柔软下去,成温柔的一团。
面下锅时,该捣蒜泥了。早了,有蒜臭气,晚了,蒜的香气散不出来。
面条煮好了,挑一缕在碗里,浇两勺熬煮了半天的卤汤,撕两块鸡肉,撒七八颗海米,捏一撮菠菜,夹半筷子蒜泥……
白的面,绿的菠菜,金的海米,淡黄的汤水,可以吃了吧?哪能。压轴的是:足量的米醋、足量的香油,哗啦啦酣畅淋下去,一个金风,一个玉露,这一相逢,猛烈冲撞,激情奔放,鲜、香、酸、辣,直到这个时候,这碗春面才算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