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 | 我的大学(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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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自修下课时,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古典文学》,突然赵宝初走过来用巍山话问我:“我的惊堂木哪里去了?”他有一块用紫红木做得镇纸,经常放在桌子上,我们都叫它“惊堂木”,他下课有空时就拿在手上摆弄摆弄。赵宝初是巍山人,他的巍山话,我听起来还不太清楚。
我说:“什么?经德茂?他怎么会在这儿?”经德茂是教我们《古典文学》的老师。
赵宝初还是依不饶地说:“你准把它藏起来了。”
我说:“这么一个人大活人,我放在哪儿呀?经老师,我把你藏起来了吗?”
赵宝初这才清醒过来,原来是我耳朵不好使,听错了,他怒吼道:“混帐东西,我说的是惊堂木,不是经德茂。”
我说:“呵,惊——堂——木——,你升法官了?恭喜恭喜。”
赵宝初说:“胡闹,快交出来。”
我生气地说:“我拿你那玩艺干嘛?没有。”他只好悻悻地去问别人了。
黄昏的时候,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来了,黄土地经雨一洒一浸润,黄泥路就很滑,脚只要踩到泥上,就会粘上一层厚土。
电视是放在教室前面空地上放的,我在教室里自修。在教室里,我听到看电视的人“哄”起声音来就赶快跑出来看,看看电视机上放的是别的东西,又跑回教室里去自修。如此几番也没有看到想看的内容。但鞋上却早已沾上了粘糊糊的黄金泥,溅得衣裤上全是。
九点多的时候,终于看到了约五分钟的关于审判“四人帮”的电视报道。
一个周末,我回家去拜访我的同学郭国能,郭国能比我们高一级,是洪塘村人,家住农村。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正在田畈干活,是他的母亲把他叫回家来的。他见我来看他,非常意外,又显出非常激动的神情。我看着他那消瘦的脸孔,也有些酸楚的感觉。他现在失学在家务农,一个人如果本该上学却失学在家,其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何况他的同学现在大部分都已走出了农村,有的升入大学、中专、顶职或者学手艺,像他,顶职无门,手艺也不想学,只得蹲在家里修地球。
我看他的神情很无奈,显出痛苦和悲伤的样子,他回忆往事说:“那时(指的是1975-1977年间),我只知道玩,一天到晚学习的时间很少,上课也不认真,一放学就到学校附近的溪滩里去玩,潺潺的流水,悦耳的鸟叫,碧翠的青竹,轻柔的柳树,还有一些脚脖子般高的青草……那里是我的乐园啊!
“但是,美好的事情总是短暂的,好景不长啊。1977年大专院校招生要直接从高中生中选拔了。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事啊,我非常高兴,也非常后悔。我恨时间无情地抛弃了我,恨那个幼稚的自己,更恨那些讨厌的嘻皮笑脸的同学。悔也来不及了,想当初,我不该与那些吊儿郎当的同学游玩,不该去抓鱼、赏月、喝酒……
“一切都过去了,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但是,我的悲剧不是环境的过错,是我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脑袋。唉!为什么不能向陆繁荣、陆献华学习(他俩均已考入了中专)。他们是善于读书的人,一天到晚都在教室里读书。在那个时候,这种精神的确是难能可贵的。可我很无知,常常把他们从课桌间拉出来,拖到溪滩上去抓鱼,有时在外面打牌喝酒,甚至弄到天亮。虽然他们并不像我这样活泼,话语也不多,像痴呆一样。现在想起来可有眉目了——他们大概在考虑书上的什么问题吧。
“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说起来我只有23岁。但是,家庭不允许我复习读书了,社会舆论也不允许我了。现在我只得乖乖地低下自己的头朝田畈走去了。
“你晓得干农活是这么好受的吗?冬冷夏热,真不好受。重活压得你直不起腰来。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读书的幸福,但太迟了。每天晚上,骨架像散了一般,但第二天还得接着干。一天的劳动本来已经很累了,还得起早摸黑去干自留地……烦琐的事可多了。
“有时,我真想不干了,但户口在农村,不得不干。一个小伙子懒在家里像话吗?舆论会压得你抬不起头来的。
“唉,我算是完了。高中学过的数理化全还给老师了,只记得几个字了。我只得低下头来做一辈子泥乌龟了。”
……
他说得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悲伤!
他抽泣了,不住地咽着气,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并簌簌地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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