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南
这趟列车很长,外面看起来就像光线一样洁白,在温热而明媚的北方阳光下透着些许的光芒。陈小柯摸了摸口袋里的火车票和身份证,这是两样唯一要紧的东西了,小柯拿出了蓝色的火车票,再次确认了车厢号和座位号,从电梯口走了下来,随着人流向前。车站前面的口子透着光亮,整个车站就像一个巨大的龟壳,将人群和动车的大部分笼罩在一片令人舒适的阴影里面。小柯看了看身边的人,迷离着眼的中年人翘着着抹了厚重发蜡的头,两只手指正夹着一根香烟,前面高瘦的年轻人戴着白色耳机,将手机藏在衣服深处。穿着蓝色制服戴着彩色丝巾的乘务员就站在车厢门口,催促着小柯上车,也没有让他最后看那充盈着光亮的车站口一眼。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陈庆春戴着厚重的眼镜将教科书举到眼前,认真地宛如一个小学生般念道,”这是史记上司马迁描绘的项羽将自己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命运,而且八千江东子弟兵无一人生还,所以说愧对江东父老,无脸面南渡。我们来看,司马迁作为一个史学家和文学家,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却通过他人的口述或者一些早期的文本资料为项羽代笔写出了项羽拒绝南渡的豪言壮语,却也是基于一定的史实依据的,但是同样也有文学修饰的成分在……
陈庆春的声音不能说很洪亮,倒像是一辆旧式的两轮车,链条“吱嘎吱嘎“得作响,在这阳光恣意的午后让人昏昏欲睡,陈小柯随手翻了翻这本印有陈庆春名字的教科书,不经将头瞥了瞥坐在前排将老师的言语和板书一个字不落地记录下来的学生,这将是他们日后在同窗面前傲慢的资本,小柯看了看自己桌子上仅仅记录着几句话的笔记本,以及一本翻开着的、干净的古代文学课本,他不由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电线上的麻雀
“又是一个吃老本的教授。”下课后的小柯心中暗想着,随手将厚重的书扔进书包,避开了那些急忙端着书本围上去的同学。
阿长时不时找小柯聊天,他就住在小柯楼下,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学校附近的酒吧喝酒,直到门禁时间快到的时候才赶回来。小柯那时候就记住了两个棕色啤酒瓶和阿长的一句话,“或许学术本来就是依靠着记忆背诵以及最终熟能生巧。“
那天晚上迷迷糊糊的小柯像是没有睡着,他听见项羽的老谋士范增摸着胡须在说话,他穿着素色衣服,却先是骂了声,“竖子“,然后宛如是在教诲幼子一般,俯下身子对着小柯说道,“与其说文学是活的,不如说它是死的,只有继承了死的才能最终养出活的东西来。“然后这个范曾渐而变成了戴上眼镜的陈庆春,小柯看见此时自己正趴在桌子上睡觉,而陈庆春却端着书本踱着步子走到了小柯面前。小柯急忙想叫醒自己,却察觉到自己的双腿一蹬,恰从床上醒来。微微仰起头,远处的窗帘外,已然露出些许清亮的白,他匆忙闭上眼,然而这一次,却没再做梦。
陈小柯再次将头瞥向窗外的时候,是他做着笔记的时候,依旧是陈庆春老师的课,他随意一瞥却看到了外面的银杏一棵棵刹然金黄,这颜色似乎直冲进沉闷的教室,抓住了小柯的肩膀,硬是让他木讷地看着,就这样小柯看到了银杏叶落的那一天。
当他看到光秃秃的枝丫他突然感到很难过,像是看到一个落光了毛的孔雀,然而孔雀害了羞会跑,而树不会,它们不得不面对着那么多人的目光,像是一个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罪犯。
发期中考试成绩的时候,同学们都是被叫到名字才上去拿,在陈小柯走上前去,并拿起卷子从讲堂上走下来的这么一段短暂的时间里,陈庆春悄悄对小柯说了那么一句话,亦或是小柯自己幻想出来的,总之这个声音说:“小柯,你思路很清晰,基础要提高,趁年轻要抓紧呢。”
陈小柯看到卷子上的B+,才想起来这次的期中考试是小论文和解词,他的四个解词有两个个不到位,还有一个错了,小论文拿却是高分,题目论的正是那次课上讲的垓下之围。小柯合起了试卷,窗外的秋已经很深了,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看到一团水汽像火焰一样,离自己远去最终飘散在窗外,他第一次觉得窗外这干枯的枝丫也很美。
期末考试后的课,陈庆春没有如期出现在讲台上,然而打铃后的五分钟,陈庆春蹒跚地走上讲台,他戴着陈旧的眼镜低着头没有说话,然而陈小柯却一直看着这位头发夹杂着银丝的佝偻小老头。教室里很安静,只听见讲台上陈庆春翻书的声音,哗啦哗啦,他翻了好久,时而快,时而慢,随后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目光夹杂着怪异的神情,让人联想到沙哑的嗓音。
他缓慢地张开嘴,但是似乎喉咙里有什么黑糊糊的东西要爬出来,但是还是没有爬出来。小柯觉得其他同学和自己应该也一样,就像看到了一个即将爆破的气球越吹越大却迟迟不肯爆炸。陈庆春最后叹了口气继续翻书,开始讲高祖本纪。然而其实他只不过将话留到了课后,他说学院里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明是代表了全院联合代表,向院校投诉关于期中考试的形式问题。
那天里陈庆春大概是做教授以来说了最多“我很遗憾”这四个字的一天,他作了道歉,希望能够了解同学的意见,若是有人想提建议,可以直接提,不需要用匿名信的方式,他甚至特意花时间选出了课代表,让讲台下的学生们将意见汇总。然而那天讲台下没有一个人作声,小柯觉得似乎自己像是在做无声的抗议,陈庆春看着他,但是他不知道这位老教授会怎么想他,他是否是这联名信中的一员,一封充斥着权力和火药味的匿名信,陈小柯是否是这洋洋洒洒的信书上的一笔。陈小柯没有作声,像往日一样,他倒怯懦得很,他没敢站出来说话,他就像是一个轮到最后才被抓去枪毙的罪犯。
总之从那天起,陈庆春讲课的声音从旧的两轮车响,变成了锈了链子的三轮车响,连小柯这样上课时而走神的人都会察觉到他的有气无力,之后他没有再来上课,再之后,陈小柯记得学院主席宣布古代文学课将由新的老师来代课。一个矮矮胖胖的椭圆脸老师自称常腾丰,他的声音就像是刚被净身的太监,仿佛陈庆春被当作秦二世已经给藏了起来,陈小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他,这样一个显得有些苍老而行动甚至有些迟缓的家伙就这样消失了,像是这童话里那个全是年轻人的国度里老人的结局一样,像三月里锅炉里冒出的水汽,转眼就消失在冰凉的空气里。
对于常腾丰,陈小柯依旧没有兴趣看他,他挺喜欢《史记》的项羽本纪,于是独自翻起了教材,他看到教材上写的陈庆春这个名字,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在他印象中,陈庆春似乎和项羽本纪已经紧紧地关联在一起了,就像虞姬和项羽一样。他最喜欢范增,他最讨厌项伯,尤其是最后项伯还被赐了刘姓,他甚至有些痛恨项伯,怎么会有这种人,把自己的侄子卖了,最后还改名换姓,他死后有面目去见项梁吗?陈小柯就这样想着,趁着中途下课,他溜了出去,跑进了图书馆,他要去找项伯,但是他却找到了那么一段评语“昔微去殷,项伯归汉,虽背君违亲,前史美其先觉。”小柯靠着书架,眼睛顿时温润了起来,这项伯竟是微子这样的人物,小柯心中想,他不想要学这历史了,他的眼泪沾湿了袖子。
阿长晚上又来找小柯聊天,两人买了一打罐装啤酒,在黑漆漆的夜色下喝了起来。陈小柯记得阿长喝到第四罐的时候他说,他和胡欣分手了,她做了学生会主席的女友。
陈小柯碰到了自己空着的三个罐子,眯着眼对着夜色中的阿长说,果真学生会选出来的副职就是没用呐,副主席,也不过是别人的奴才是不是,还不如像我这样做个平头百姓。“
“陈小柯。“阿长趁着夜色抹了抹眼睛,“当副主席的时候,上面有人私下里跟我说,让我选两个相貌端正的女生去参加宴会,就当是师生联谊,都是几个中年男教师。“我受够了这些狗屁的联谊,去他妈的副主席!” “阿长喝完第五罐,他第一次对着漆黑一片的操场骂出一句脏话。
“哈,年轻的女学生去作陪酒,亏他们想得出来,可不许碰我的灵儿,我最恨的就是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陈小柯将啤酒罐一饮而尽。
随后他缓缓转过头来说,“灵儿后来被选上了。我问她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说她大可以不去陪那些龌龊的人喝酒作乐,她倒觉得我像个白痴。”阿长停了停,对着小柯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我知道你有天分。不用太难过。”
“阿长。“陈小柯喝完第四罐的时候说了声,”你知道院里那个陈庆春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狠狠捏紧了易拉罐,奋力向夜空中扔过去,”他走了,不在学院了。“
两人都任由着酒精驱使他们傻笑着,陈小柯忽然憋气一口起来,奋力对着闪烁着星辰喊道:“去他妈的大学!“
那天似乎是农历十六,夜晚的月亮很圆,等到两人都醉倒在地上的时候,洁白的荧光洒满整个面庞,阿长和陈小柯的脸上闪烁着些许泪光,就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陈小柯想起自己由着父母带进学校第一次和楼下的阿长见面的时候,阿长正穿着白背心洗着头。
“同学,请问这届学院新生宿舍在几楼呀。”陈小柯怯生生地问
“哦,这层和楼上都是,我叫阿长,你叫什么名字,我帮你找找,也是大一的新生。”
“他叫陈小柯,我们是从南方过来的,阿长同学你们多多照顾呐。“陈小柯的妈妈抢白道,陈小柯有些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
“我也是南方人。“阿长笑着说。
那时候是凌晨一点二十一分,夜很寂静,冬天夜里北方的风刮得这两个南方人的脸生疼。
“我要回家去了,回我的南方去了,我得和你说一声,其他也没什么人好告别了,这地方太让人失望了。”陈小柯将手搁在头后面认真地望着天空说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