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木心（节选02）

第二讲 希腊罗马神话（二）

希腊由男巫女巫传达神意。在古代，巫是仅次于神的有特殊职能的人。以后听到“巫”字，不必反感。称你有“巫性”，乃聪明之意。

我常对希腊神话产生宿命的看法，即希腊诸神之上，总有一个最高的命运。悲剧都写命运，人的反抗毫无用处。既然如此，为什么希腊精神如此向上、健康 ?

悲剧有净化作用。

我曾为文，将尼采、托尔斯泰、拜伦，都列入飞出的伊卡洛斯。但伊卡洛斯的性格，宁可飞高，宁可摔死。

一定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宁可摔死

欲望，是要关起来，现代迷楼，更难飞出。需要更大的翅膀。

我觉得艺术、哲学、宗教都是人类的自恋，都在适当保持距离时才有美的可能、真的可能、善的可能。我的意见是，将宗教作为宗教来信，就迷惑了；将哲学做哲学来研究，就学究了；将艺术做艺术来玩弄，就玩世不恭了。

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人类爱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类爱照镜子，舍不得离开自己。动物对镜子不感兴趣，只有人感兴趣。

整个希腊文化，可以概称为“人的发现”；全部希腊神话，可以概称为“人的倒影”。妙在倒影比本体更大、更强，而且不在水里，却在天上，在奥林匹克山上。

人类没有长牙利爪，没有翅膀，入水会淹死。奥运会要是给动物看，动物会哈哈大笑。奔走不如动物，游弋不如鱼，但人主宰世界，把动物关起来欣赏 。

人类无能，又有哈姆雷特特点，好空想 ，To be or not to be  .

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高雅的失传。

人类是最弱的生物，竟然在地球上为王。人是地球的败类。人类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让人了解自己。不稳定，不正常。动物性是稳定的，正常的。最早的文学，即记录人类的骚乱、不安，始出个人文学。所有伟大的文艺，记录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与骚乱 。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