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深水爆破》(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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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宏宇

【作者简介】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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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曹老的“神通”,尹国彬冒钟岩之名逃离就只有“现象”,缺乏本质。向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认定,要不是曹老有常人根本不具备的“侦查嗅觉”和强悍的“资源”,根本不可能追溯出尹国彬和钟岩的“故事”——

尹国彬和小他两岁的钟岩,中学时代就认识,并且相处极为密切。可这种密切,却不为外人所知。不是现在,是那时就不为外人所知。原因是,他们俩是同性恋伙伴。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样的关系,绝对一丝儿都不能漏出来。这个道理,即便相对年幼的钟岩不懂,天生果敢善断的尹国彬,也肯定一清二楚。

青少年时代,尹国彬以其坚毅、强壮、大胆,不仅充当了钟岩的保护神,也迫使钟岩和他一起,严格保守住了这个只属于他们俩的秘密。

钟岩对他的倾慕和爱恋,到了以命相许、失却自我的程度。尹国彬上大学后,俩人分开。这时候的尹国彬,已明显呈现“性取向”转变或“双重化”的趋势。按曹老分析,“双重化”可能性更大。因为他没像“性取向”发生逆转的同性恋者那样,残酷无情地抛弃曾经的同性“爱人”,而是一边自己跟女孩子交往,一边用他在钟岩心里无可取代的地位,一步步诱导加压迫地让钟岩也“转向”。从后来他们都正常婚配并有子女的情况看,尹国彬显然成功了。

故事的第二段——

为迫使钟岩“转变”,尹国彬特意为他物色了有姿色的女孩子,强制束缚,以男女交欢的录像“催情”,并做“示范”,让钟岩“上路”。

为把“影响限在最小范围”,他认准一个女孩子折腾。那个有点儿精神病家族史的女孩子,多次被他和钟岩轮奸,后来竟对他俩产生了奇特的依恋。后来,尹国彬娶了她,而为已经“改造”到“正常”的钟岩,物色了另外的“清纯女孩”,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为此,钟岩对尹国彬充满感激和愧疚,总觉得尹国彬娶他们共同“用”过的女子受了委屈。尹国彬却说:“总要对得起她呀。她脑子有点儿隐患,不攥在手里,也怕哪天把事情爆出去。我觉得还是能把控住她的。所以我来……”

故事第三段——

那个有精神病家族史的女人给尹国彬生了儿子,就是尹一鸣。生的时候难产,差点儿送命。九死一生闯过来,倒因祸得福地几乎完全摆脱了间歇性精神病的困扰,变得越来越正常。

这时,尹国彬已经拉扯钟岩走上仕途。女人对尹国彬充满感激,也能面对钟岩了。两家人相处得亲热,他们三个谁都不提过去的事,好像那些事都从没发生过一样。

尹国彬对妻子绝对信任。妻子“康复”后显现出了十二分的聪明,很隐蔽地帮尹国彬和钟岩收敛、藏匿、转移贪腐所得财富。在尹一鸣将满10岁时的一个微妙时刻,他们三个密谋策划保卫财富的“万全之策”。女人提议,借着她有精神病史的“条件”,趁出国考察之机“消失”;然后她在国外隐姓埋名、秘密经营,用特殊的高度排他的方式跟尹国彬保持联系,再由尹国彬把一切转达钟岩。钟岩没意见,尹国彬除了担心女人独自在外不安全,也没别的顾虑。商定后,三人“各尽所能”,悄然做好一切准备。给儿子过罢10岁生日没多久,女人就“出国考察”去了,从此“杳无音信”。

大概就是这个“出国考察”及之前的相关“准备”,多少留下了些蛛丝马迹,送给了曹老追溯根源的切入点。

女人外逃后不久就跟尹国彬取得联系,尹国彬也按约定把一切通报给了钟岩。两年后,女人依仗盗取出去的财富,在国外站住了脚;还花大价钱研究了当地法律,告诉尹国彬要随时做好出境准备,并建议尹国彬钟岩各自以对方名字做一套身份。

尹国彬当时还在弘州政法口任职,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和钟岩做了“备份证件”。从那时起,尹国彬钟岩都各自有两张身份证两本护照,都是他们自己的名字,但一个是自己的照片,一个是对方的照片。

当他们都成为前呼后拥的官员的时候,为保险起见,这两套证件,都随身带在最隐蔽的地方,并不往任何固定地点存放,以免被“多事”的人发现。当然,他们也都做好万一遇到极特殊情况,第一时间把对方名字自己照片的那套证件丢弃或销毁的准备……

故事的最后一段,就是G省省委招待所的“幻影游动”了。

得知杨帆被杀,尹国彬钟岩都意识到出了大问题,之前看到的有可能都是假象。尹国彬进一步判断,造成这个假象,很可能有向阳的参与。

这时候,他顾不上悔恨“养虎为患”,只想怎么能脱身。钟岩给他看那套证件,说他留下,让尹国彬走,讲出三条理由:

一,他老婆孩子都在国内,他没尹国彬那么能“舍得”,宁可留下;

二,怎么说,他“罪过”也轻得多,不见得就会怎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三,毕竟,在国外的女人是尹国彬的妻子,聚在一起,总是更好些,也更有办法些。

至于尹一鸣,钟岩说到了这步,只能听天由命。说起来,一鸣已基本算“废人”了,将来能怎么样,不好说。但能留下性命大概是没问题的。且等风头过去,再设法送孩子出去。不管怎么,父母已给他挣下数不清的财富,余生可尽享。

至于尹国彬妻子掌管的应该属于钟岩而事实存留在境外的财富,钟岩表示他一辈子都相信尹国彬,认定那些财富始终都会是他的。只要有命享用,自然没得说。要是没有那个命,也是该着,就当他报答大哥了……

向阳知道所有这些“故事”的“全景”的时候,对尹国彬的“海外追逃”已展开。

尹国彬从省城机场逃离那天,向阳只是后来听说了消息。等他提醒要查持“钟岩”证件离开的人员时,已经晚了。尹国彬持“钟岩”名字自己照片的身份证已经登机飞离G省省城。买的是当地飞深圳的机票。那趟航班经停南昌,他买的是到深圳的全程。

综合分析认为,他落深圳的可能性更大。所以南昌那边的布控就稍迟了半步。可飞机是先到南昌才飞去深圳。南昌机场接到布控通知时,飞机刚好要起飞。因为叫做“钟岩”的客人没按时上机,拖延了几分钟。机场搜查未果,飞机起飞。于是,当地判定嫌犯在南昌市内流动。G省方面则认为嫌犯有可能在南昌搭乘另外的航班继续飞往珠三角或其他大口岸。

向阳不知道,如果没受高玥干扰,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脑电波切换到尹国彬的“频道”上,并因而猜想出尹国彬会改用自己名字的护照再由南昌飞回坪川。

事实上,他并没判断出来。所有人都没能判断出来。

省城方面,多多少少受了钟岩的“误导”,完全忽略了坪川。

就在“全世界”都锁定南昌及周边地区和由南昌飞往东南沿海或京津等大口岸的航班拼命追索的时候,尹国彬大摇大摆从坪川机场到达口出来,随便钻进一辆出租车,去了被完全疏漏了的小洋楼,给闻九庆留一大笔钱在那儿,用最原始的“纸条”方式留言,让闻九庆赶紧安排好一鸣,然后或“突围”或“自首”。强调:只要他“不到案”,其他人都不会真正有“大事”。

安排好后,他最后很留恋地看了看四下,从密室里拿出早就预备下了三套化名证件和足以支持他“周游世界”两到三年的不记名美元欧元存单本票加现金,膺夜驾车离开了坪川。

3天后,当所有各方放弃了对南昌的搜索和监控后,他居然又到了南昌,并从那儿搭航班去了广西柳州,用化名假身份证大摇大摆住下,好生修整、改头换面一番。

两天后,他租了当地能租到的最好的车,驾驶着直奔北海,又在北海搭“自助游”旅游团出境去了越南,从此销声匿迹。

他出境差不多24小时后,在向阳“追测”下,警方循迹到了北海,找到了他丢弃的在柳州租的汽车和带他出境的旅行社,但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了。

向阳就尹国彬出逃的事,向各级领导做检讨,悔恨之意溢于言表。黄耀力亲自安慰他,说这种情况很难控制。如果说是因为某种过失导致其发生,那从他开始,所有人都有过失,绝非向阳一人可以和应该承担。接下来要研究的,是怎么“开启”对尹国彬及其体系的正式立案。只有正式立案,才能启动“海外追逃”等一系列程序。

说到“立案”,向阳有点儿挠头了——他是检察官,很懂得司法体系的立案程序,当然也完全明白立案所需的“条件”。

就尹国彬的“案情”讲,目前为止,没有直接指向他本人刑事犯罪嫌疑的证据。所以,从检察的角度,暂时没有“立案”的法律依据。而从纪委的角度出发,他就不怎么懂了。

黄耀力告诉他:关于尹国彬违纪贪腐的调查,迄今为止,巡视组只向他和卢世安“小范围”通报了,并没正式摆上台面。因为方方面面难以尽述的原因,巡视组希望以现有调查结果为基础,采取某人或某些人“实名举报”的方式启动立案流程。这样比较快捷,也更为合理。向阳起初没怎么听明白,后来忽然像是明白了,惊讶地看黄耀力。

“您该不会是说,我来实名——”

“当然不是。”黄耀力亲热地冲向阳苦笑。“我想的是,从跟尹国彬工作接触相对密切的人里遴选,然后试着做工作。看看能不能……”

“工作接触密切?”向阳拧眉看并不熟悉的黄耀力。

“对。工作接触密切。或者,比较密切吧。比如:赵东昌。”

“他不是也有问题么?”向阳话里似乎带出警惕的味道。

“是啊。”黄耀力波澜不惊。“当然,有个现成人选——卢省长。”

“卢省长?”向阳想了想,眉头稍稍舒展,倏而又拧起:“这个应该我知道么?或者说,是我可以参与意见的么?书记,请恕我直言,如果您没打算动员我实名举报,我是真没看出自己在这事儿里能起什么作用。”

黄耀力宽解地微微一笑,语重心长而又略带神秘地说:“小向啊,尽管我们接触不多,可我却听说了你很多。主要是听老杜说。给我这样的感觉啊——你年轻,能力强,高脑,所处的角度又跟我们有那么点儿差别。有时候,我们长期陷在某种思维模式之下,想法看上去很老道很成熟,可总好像跳不出惯常的那几个老套路……这么跟你说吧,找你谈这事儿,我是想从你脑子里偷点儿想法啊。”

“那我能不能这样理解——谁去实名举报,我可以按自己的思路给您提建议,但也只是‘场外建议’而已?”向阳试探。

“也……可以这么说。”黄耀力显得有些迟疑。

沉吟一阵,他下决心般地开口:“不妨跟你再说明白点儿——卢省长他,是自己主动提出实名举报尹国彬的。”

向阳略显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

黄耀力斟酌地接着说:“可是……我……我个人认为,不合适。至少,不是最合适。”

“那钟市长呢?我是说钟岩。”向阳几乎脱口而出,说出之后明显有后悔的神情。

黄耀力也是惊了一下:“谁?”拧眉看定向阳。

向阳被看毛,避开黄耀力目光:“没走脑子,算我没说。”

“不不不!”黄耀力轻轻拍桌子,向阳读出了他内心的悸动和犹疑,尽量不动声色。

3小时后,黄耀力突然出现在向阳杜立德等人工作的会议室,手势叫出向阳,很私下地跟他说:“我考虑过了,你那个主意不错。”

向阳几乎都忘了他“推荐”让钟岩实名举报尹国彬的事,更惊讶黄耀力居然让他去做钟岩的工作。理性上,他得承认,黄耀力的想法、动议是清醒、高效甚至对他怀着充分“友善”的。可感性上,他却觉得很难接受——整理尹国彬的材料、发掘其贪腐违纪“问题”是在幕后,跟面对面和“他们”对抗,完全不同。

他不知道,真要是去了,钟岩会向他投来怎样的目光,更不知道自己可以如何应对那个目光。仅仅是“目光”而已,至于进一步的,比如言语、身态语言,他更不敢想。

可他同时也知道,拒绝黄耀力的提议,某种意义上,等于拒绝“把自己彻底摘出来”的机会。换句话说,黄耀力的提议,是在给他这样的“机会”。再说透一点儿——尽管之前他做了那么多工作,并且差点儿死于非命,可到了这一步,至少黄耀力,还是把他当作“尹氏体系”中的一分子,只不过是“投诚”来的而已。要想真正“入伙”,还须纳一份“投名状”!

“我试试吧。”他尽最大能力压住内心的不满和委屈,不知成功了没有。

黄耀力很平静地拍拍他肩头。那感觉,让他瞬间想起尹国彬。

大概就是从这个想起尹国彬的瞬间开始,向阳萌生了“退意”。

去往羁押钟岩地方的路上,他给曹筝发了个信息,问好,问曹老好,说很快回去北京,想跟曹老谈谈。

曹筝回复说木春花很好,皮肤光润得让她羡慕嫉妒恨。

向阳苦笑一下,觉得舒服了好多。

当着钟岩的面儿,他问带他来的工作人员:“我们有多少时间?”

工作人员被问懵,显然没什么准备,支吾说:“没……没限制吧应该……”

“谢谢!”向阳老实不客气地把工作人员推出去,力道不小,随即啪地关死门,动静大的把钟岩吓了一跳。

“怎么了阳子,这么大火气。跟我还是跟谁呀?”钟岩很少这么说话。

向阳气哼哼坐在钟岩对面,猛拍桌子:“傻不傻啊!”

钟岩不无警觉地四顾,像在找监控设备。

“甭瞎看了。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向阳还是没好气,叭嗒拧开一瓶矿泉水,又拧死,大剌剌丢给钟岩。“倒是难得能更您聊聊。我都不记得咱俩上次聊天是什么时候了。”

钟岩笑嘻嘻喝水,品味地冲向阳竖拇指:“好!你给的水,滋味都不一样!说吧,想我怎么着?能帮到你最好。帮不到别怨我。我从来能力有限,你知道。”

向阳琢磨着,笑眯眯四顾,突然问:“认识高玥么?”

“啊?”钟岩很显然没料到此问,怔怔看向阳。

向阳虚点钟岩:“我简直怀疑你们是不是事先都商量好了。要不是她把我拖在坪川一个晚上,也许,他走不了。至少没现在这么顺当。”

“那我可就白折腾了。”钟岩很开通地说。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不无戏虐地看向阳:“拖了你一个晚上?到底是小伙子,好体力!”

向阳理解了一下,突然明白,啪地一拍桌子,愤而起身,指着钟岩鼻子厉声喝斥:“钟岩,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想没想过自己的前途?!到这时候了还来这套。咂摸过‘阶下囚’三个字什么味道么?!别的不说,就只协助尹国彬逃跑这一个情节,你这辈子就全部拿下!你是不明白还是硬撑着呢?啊?!不明白自己就往明白里想!非要硬撑着,有的是人有的是时间跟你熬。试试看!!!”

钟岩完全被震懵了:“你……你……你……”

“不是我,是你!!”向阳气焰嚣张得吓人。“你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我们要考虑的就只有一件事!不用我说出来了吧!”

“别……别别别!”钟岩像要崩溃了一样,浑身软成一滩泥。“别这样。我……我……”

“你想怎么样?!”向阳声色俱厉,突然后撤一步,抬脚飞踹桌子。偌大实木桌子竟在这一踹之下擦着巨大噪音撞向钟岩。

钟岩措不及防,抽手阻隔,被大力震得双臂发麻,整个人扑在桌子上,站不起来一般瘫软着,满眼惊恐地看向阳:“我……我配合!配合!别……”

他好像都要哭出来似的,声音发颤,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向阳缓缓、铿锵地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他吓得双手捂住脑袋,几乎失去支撑的身体,没了骨头一般坍陷在桌面上,带着哭腔呢喃:“我一定配合……别……”

向阳突然觉得特别恶心,想呕吐。极力压住呕吐感之后,他稳稳地、有力地、温柔地,扶住钟岩,确信他的确是软了,不是装的。

他又想呕吐,极力压着,把钟岩稳稳扶坐回椅子,自己绕回坐定,看着可怜巴巴的钟岩,平静开口:“继续刚刚的话题。高玥。你知道,她见我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钟岩满脸乞求神情,软塌塌摇头。

向阳俯近、低声说:“她说,有些话,除了跟我说,跟谁说都不合适。”他坐回原状,喝了一大口水,“她跟我说的第二句话是,杨帆不在了,有些话,也就敢说出来了……”

两天后,向阳直接从省城去了北京,根本没理会卢雪雁从坪川发出的问候和询问。

首都国际机场落地,刚开手机,他就接到杜立德电话,说是代表黄书记告知他:经慎重考虑,还是决定让卢世安省长实名举报尹国彬。钟岩实名举报的要求被巡视组拒绝了。

“去你妈的!”向阳对电话骂。

“什么?!”杜立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我请您带给黄书记的回话。就那四个字——去你妈的!”向阳说完,不由分说挂断了手机。接二连三打来的杜立德手机,G省号段的座机和其他手机,他都一律拒接。

当晚,他站到曹老面前,郑重其事说:“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进这个地方。感谢您的教诲。但是,我……真的不想干了。”

曹老没说什么,轻轻点点头。

向阳退出时,曹筝在门外堵住他,拉扯着往外走,嘘声责备:“吃错药了,说什么哪!”

“实话!心里话!!难道我没有说实话说心里话的权利么?”

“怎么了这是?谁招你了?”曹筝看向阳神情,不由得认真起来。

向阳忽然停住,直瞪瞪看曹筝,又看手表:“怎么没守着她?”

“谁?”曹筝怔一下,恍悟:“嗨!不是有护工吗,你又没说我得24小时——”

“护工这会儿早下班了!”向阳近乎粗暴地推开曹筝,急叉叉往外走。

曹筝负气地冲他背影喊:“有病吧你!我是你们家使唤丫头啊!”

向阳头也不回,瞬间走出老远,根本不理会。

曹筝还想说点儿什么,憋了口气没说出声,使劲跺跺脚,小跑着追过去。

90

往住处赶的路上,向阳接到雷涌电话,说他人现在在云南会泽。按高玥交代的马肖行动线路,5小时前到达会泽,并第一时间发现马肖踪迹,会同当地公安武警追捕到山区,马肖持枪拒捕,被武警击伤,刚刚在送去抢救途中被宣布死亡。

向阳很想说“跟我没关系了”之类的话,话到嘴边改成:“辛苦了!你没受伤吧?”

身边开车的曹筝瞟了他一眼,随即给他个大白眼,外带大吐舌头。向阳视若无睹。

到住处楼下时,向阳忽然感到头疼、眩晕,好像那个见鬼的“远磁预应体系”又发作了。他忍着痛楚和发自心底的恐惧,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僵直地坐在副驾席上,一动不动,眼睛看着车窗外黑洞洞的公寓楼。视线里,偌大楼房缓缓扭动着,像巨大的风雨飘摇的魔鬼。

“怎么这么黑呢?”他呢喃,像梦呓。

“废话吗不是,都晚上了,当然……”一边准备下车一边应答的曹筝,忽然发现向阳不对劲,止住话头,无声凑近,伸手在向阳眼前晃晃,向阳毫无反应。

“哎,没事儿吧你?”曹筝声音里带着关切的紧张。

向阳呆呆不答,两眼直瞪瞪看车窗外其实亮着不少窗口并有路灯照亮的楼房,眼神空洞。

曹筝交替看向阳的眼睛和窗外的楼房,越来越紧张,其中的关切变成了惊惧。

她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向阳手机突然响起,吓得曹筝一激灵,向阳还是一动不动。

等听出铃声是向阳特为曹老专设的《小苹果》时,曹筝放松下来,从雕像般不动的向阳外衣口袋里翻出手机接听:“怎么了爷爷?他?不知道犯什么病了,发呆——”

正说到这儿,向阳噌地夺过手机接听:“我在!”

曹筝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抢拉拽得失衡,惊叫着跌入他怀抱。

向阳一边接手机一边往旁边扒拉曹筝,像扒拉旅行包。“什么?”他对手机惊呼。

曹筝挣出,气哼哼下车,很用力地关死门,旋即又开门钻进来,从向阳背后用力抽走自己的手包,摸出电子车钥匙丢进向阳怀里,人钻出车子,更加用力地关死门,踏着气鼓鼓的脚步奔楼门,途中打开手包,像在找钥匙。

向阳眼神依旧空洞,机械地应着电话那边的曹老。

“你确信在听我说么?”曹老平静地探问。

向阳猛然警醒:“是!我确信!”他凝神静听,悄然无声地开车门、下车、关车门、锁车,四下扫了几眼,缓缓踱向楼门、踱进楼门,沿楼梯往上慢慢爬,一路听曹老说话。

“尽管我很希望你能继续留下工作,但我还是准备尊重你的意愿。至少,我个人,认为,想退出,无可厚非。”曹老语重心长。“刚刚说的针对卢世安的举报,我是在不久前收到的。确切讲,就是你刚刚离开的那个时候。当然,这件事,即使你没准备退出,你也有权选择接触或者不接触。小卢记者,你们……要只是这个,我不必要给你打这个电话……”

向阳缓步攀楼梯,用心听曹老说话,差点儿多爬了一层,转出楼梯间,辨别了一下方向,缓步走向门开一线流出暖色灯光的住处外门。

手机那边,曹老沉吟一下,继续说:“举报人提议你主持针对卢世安的相关调查,我告诉他们,这需要我事前的评估。他们又提议,如果你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不想碰卢世安的案子,尹国彬的海外追逃,你无疑最合适,原因大家都清楚。也正因为那些大家都清楚的原因,我没马上拒绝,也没说需要我的评估。我告诉他们,眼下,我手头有些事情,还暂时离不开你……不过,我也答应了他们,尽快和你谈……”

“他们?”向阳走到住处门前,伸手要去拉半掩的门时,终于提出疑问。

就在他手堪堪碰到门的一刻,门被从里面呼地大力推开,差点撞到他。

“你是在问他们是谁么?”电话那头曹老应答。

视线里,急切往外冲的曹筝看见向阳就在眼前,猛然停住。

向阳盯着曹筝须臾之间就变得散乱的头发和忽然苍白起来的脸,心里猛地一缩,对电话:“是。就是。”

他把视线跃过曹筝往里看去,望见木春花休养房间的门半开着,昏暗的背景灯光若隐若现。

曹筝一把把他拉进屋子,劈手夺了手机,对手机说:“您等等!”然后顺手把手机撂在就近台面上,大力拉着向阳直奔木春花房间。

向阳回头望了一眼还在通话状态的手机,突然好像甩脱了莫名其妙的远磁预应体系的困扰似的,急促奔入木春花房间。

木春花平静地躺着。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与以往不同的仅仅是——太平静了。

曹筝把向阳拉到木春花身边,不无惊惧地退开半步。

向阳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向木春花,盯着看了好一阵,确信没看出女人有呼吸迹象,也惊得倒退半步,撞到刚好凑上来的曹筝。

曹筝趁势拦腰搂住他,战战兢兢问:“是不是……她……我进来,先没在意,后来……”

向阳温柔但坚决地掰开曹筝搂住他腰部的手,缓缓闭眼,仰头长吁,缓缓睁眼,淡淡说:“退后点儿。”说着自己凑向木春花头部,伸手摸颈动脉,又沉重地闭了闭眼。

曹筝清楚看到向阳挺拔的身形瞬间像要塌架似的软下大半截,心里一凉——她没猜错,木春花死了。

“怎么会?!昨天还好好的!早晨还好好的!”她凑近,但没再试图接触向阳。

“是啊。怎么会?”向阳俯身观察木春花的脸,头也不回地命令曹筝:“开灯。全部!”

曹筝打开屋子里全部照明时,向阳已经摸过了木春花的手和下巴。

明亮的灯光,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向阳翻开木春花的眼皮,又翻看另一只,对凑上来的曹筝呢喃:“双眼瞳孔不对称放大。眼睑内粘膜有明显出血点。”

“说明什么?”曹筝更紧张,眼睛死盯在木春花口鼻脖颈处仔细观察的向阳。

向阳搂住木春花脑袋,微微抬起,从她头下抽出枕头,又缓缓把木春花头部放下:“死前相当惊恐。人为外力机械性窒息致死。没有掐痕勒痕……”他边说边翻来覆去看枕头,同时缓缓踱向床尾,想要绕到另一侧,途中把枕头塞给木磕磕的曹筝,“有可能用的就是这个。能发现很隐约的咬痕和干涸的类似唾液的残迹。”

曹筝翻来覆去看枕头,向阳绕到一半,突然折回到木春花脚下位置,拉开被子,露出女人纤嫩的赤脚。“手部有机械性痉挛迹象,如果脚部也有,机械性窒息致死无疑!”他说着话,俯身细细观察女尸赤脚。

“肯定是护工干的!”曹筝胡乱丢开枕头,抽出手机拨110。

“等等!”向阳忽然大叫。惊得曹筝手机脱手掉在女尸身上。曹筝伸手想去捡,突然又缩手,很害怕似的退开两步,求助般看向阳,惊住。

只见向阳轻轻捧起女尸赤裸的双脚,闭着眼,凑近去闻脚底趾缝位置。

“干嘛哪你!变态啊!”曹筝冲过去两步,又停下。

向阳倏而睁眼,隔着女尸的脚趾看曹筝:“这是一双走过路的脚。”说着,他轻轻放下女尸的脚,缓缓直起:“穿着鞋袜,走了很远的路……”

“不可能!”曹筝似乎理解了向阳的“变态”,断然道:“她只能躺着,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向阳突然提高嗓门,像很愤恨。

曹筝被震住,怔怔看向阳闭着眼打晃,想上前扶助,脚下却动不了;想开口询问,喉咙却像堵了什么东西,让她想到刚刚连续听到两遍的“窒息”二字。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眼里似乎因木春花死于非命而伤恸得站立不稳的向阳的超级大脑里,正飞速闪过一连串场景、情节:卢雪雁“丢失”的应急手机,没充电却发烫的手机充电器,木春花脚掌上的尘垢……女尸带着穿鞋袜长时间行走留下的汗味的脚底,惊恐导致的不对称瞳孔放大,枕头上的唾液痕迹……

突然,向阳猛睁开眼,踉踉跄跄奔向女尸上半身,途中推开曹筝,抄起曹筝跌落在女尸身上的手机胡乱丢开,扑住女尸,呼地掀开被盖,急切地近乎粗暴地拉扯女尸宽松睡衣,颤抖着手去解睡衣纽扣。

曹筝捡回手机,看清向阳举动,愤怒地冲过来:“住手!畜生!!”

她猛扑过去拉扯向阳,想制止他“猥亵”女尸,被向阳反手一抡,推出去七八步,险些摔倒,又愤怒地冲过去,喘息粗重。

冲到近前,她忽然凝住,死盯掀开女尸睡衣左襟后就停止一切动作的向阳,随即发现向阳呆磕磕、直愣愣、梦游一般的目光,顺着那目光追看到女尸袒露出来的饱满而富于质感的左乳,看到柔美的曲线、光滑皎洁的皮肤。

曹筝看到的,跟向阳看到的,完全一样。

之前,她曾经也不止一次看到过木春花的身体,所以,跟向阳一样,她也发现,女尸袒露在他们面前的光滑皎洁的肌肤上,曲线柔美、饱满而富于质感的左乳下缘处,没有了那一小片往上漫开,像从胸腔里钻出一朵娇嫩的小花,想要攀上柔峰的粉红!

瞬间,曹筝眼前发黑,干张着嘴说不出话。

向阳的眼睛飘离了女尸袒露的左乳,看着不知哪儿的地方,缓缓伸手拉扯掀开的女尸睡衣左襟,想要盖住女尸的裸露,嘴里现出复杂多变的口型,像在疾速说着什么,可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缓解过来的曹筝急忙帮忙,轻轻拨开向阳的手,感到向阳的手冰一样冷。

让曹筝撂在门口的向阳手机,传出隐约的呼喊声。

曹筝反应过来,疾奔过去,抄起手机,听见曹老在问出了什么状况大喊大叫的。她刚要开口,向阳风一般从背后袭来,飞速抢走手机应答:“没什么。您放心,我们都很好!我等一下打给您!”说完不由分说挂断。

“到底什么情况?”曹筝壮起胆子问。

向阳沉吟地看她,刚要开口,手机响,一看是卢雪雁打来的。他缓缓接起:“哎——”

“我刚听说,于彤菲,就是菲菲,被秘密逮捕了。”

“秘密?逮捕?”向阳皱眉。“这怎么讲?难道她之前是自由的么?”

“不跟你争论法律问题。还有呢,孔兵,知道吧,孔兵,把木秋月的弟弟木小帅从坪川接走了。雷涌没跟你说么?我觉着,孔兵、木小帅,跟于彤菲,可能关系不一般……”

“是吗?”向阳失魂落魄地胡乱应。

卢雪雁显然听出他不对劲。“怎么了你?她好么?木……”

“好——”向阳缓缓瞥一眼停放女尸的房间,“她……走了。”

“走了?!”卢雪雁大惊。“她……她……”

“她离开了。”向阳长吁一口气。“离开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你……你挺住了啊!我这就过去!乐观点儿!等我!一定等我!”

向阳不应,兀自挂断手机,梦游般走出门。

曹筝追了两步:“哎——这儿怎么办?”

已出门的向阳,突然加快脚步疾奔楼梯间。

曹筝疾返回房里,对着“木春花”的尸体转了两圈,拿着手机想报警,可最终还是没下得了决心,急匆匆逃命般离开。

曹筝听见楼梯间传出越来越往下的说话声,认出是向阳的声音,放弃叫电梯,嗒嗒嗒地追下去两层,直到能清楚听见向阳说话声,才改成蹑手蹑脚模式。

她听见向阳说:“木秋月。木头、秋天、月亮,来去方向我都没法确定,看你本事了……没关系没关系,尽力而为。我懂的。拜托了哥们儿!拜托!!”

最后那“拜托”两个字,曹筝分明听出了向阳的哭腔。

她故意在楼门口阴暗处停了一会儿,远远看坐回车子副驾席的向阳,看他满脸冷静,很久没有“异动”,才轻轻现身、缓缓凑近,谨慎地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

“不报案?”她谨慎地问向阳。

向阳琢磨了好一阵,像在理解她的话,茫然看着楼房,缓缓开口:“现在不。”

“木秋月是……”

向阳手机突然响起短信提示音。向阳木讷地端起手机看,忽然眼睛一亮。

是个不署名短信,号码被屏蔽掉了,内容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向阳死死盯着那三个字,曹筝也莫名其妙地盯着。

突然,向阳笑起来,像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曹筝不敢跟着笑,怔怔看他。

向阳笑着笑着,流下了泪。淅淅沥沥流个不停。曹筝毛骨悚然。

笑罢,向阳删去了那条短信,拨通祖阗的手机,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哥们儿,算了。不查了。让她去吧。”说罢不由分说挂断,很轻松似的拿泪眼看曹筝,露出挺轻松的笑容:“走吧。去曹老那儿。”

“那——”曹筝怯怯地指了指楼房方向。

“哦——”向阳调整身体,飞瞥一眼楼房,拉出安全带,边系边轻飘飘地说:“统一一下口径——我们今晚没回来过。明早,我……向有关方面,报告木春花死亡……”

“可——”

“你从没到过那个现场。任何人任何疑问,都推到我身上!”向阳的口气不容置疑。

曹筝不再纠缠木春花之死,忐忑地发动车子,徐徐开出小区,驶上大路。

“这会儿去老人家那儿,会不会有点儿晚哪?”

向阳拨通了曹老手机,擎在耳边等接听,随口应曹筝:“但愿不晚。”

手机接通,向阳不等曹老说话就先开口:“两件事我都愿意做。如果可以的话。”

曹筝发现,向阳打电话的时候,两眼放出她熟悉并且喜欢的那种充满斗志充满智慧的光芒,好像射出挡风玻璃,把前面有雾霾的道路都照亮了许多似的。

一霎时,她好像真的忘了刚刚目睹的死亡,好像那些都没发生过。

向阳坚定地盯着前方,坚定地对电话说:“我食言了,还得上您那儿去,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他笑笑,冲着宽阔而迷雾朦朦的前路,“您都不累,我当然也不累。等我,很快!”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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