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小说】 鄢晓丹《粮食》
【作者简介】 鄢晓丹,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青年作家》《中国西部文学》《北方作家》《延河》《凉州文艺》等文学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蝶之城》、长篇小说《我在轮回中等你》。《我在轮回中等你》获2013年度金昌市“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陌上》收录于中国作家作品电子文库(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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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开始帮妈妈做饭的时候不过七岁。彼时是一九八零年,她读小学二年级,下颌刚齐到灶台,肩膀与家里的大米缸一般高。
七岁的梅子端一张木板凳放到米缸前,小心翼翼踩在板凳上,躬下腰,将半截身子栽进米缸里。摸索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舀出一碗米。
米是新米,白得透亮,泛着淡青的光。好像能嗅见遥远的稻谷的清香。住在乡下时,村子外面有成片成片的稻田,每到收割季节,妈妈就会用新米煮白米饭。
梅子盯着碗里的米看一阵儿,又倒回去一点,只留了多半碗。她将米洗净,垫起脚尖倒进锅里,加两瓢水,米沉在锅底,一粒一粒散开来,稀薄得似乎能数清楚。然后她坐到灶前,一边往灶眼添柴火,一边发愁。待会儿爸爸妈妈该下班了,他们劳累一整天,回到家却只能用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做晚餐。
想起昨天的晚餐,同样是稀粥,用一整碗米煮的,另外有两个窝头,是爸爸回家时从单位食堂带回来的。盛饭的时候,梅子给爸爸和妈妈各盛一满碗,只给自己盛了半碗。粥盆里还有一点,放在灶上暖着,冒着些微热气。爸爸吃完一个窝头,又喝完碗里的粥,走进灶房,片刻,却把空碗放在灶台上出来了,独自站到门外吸纸烟,一角两分钱一包的“黄金叶”。妈妈将另一个窝头掰开,往窝头上抹一些辣椒酱,一半给梅子,一半拿给在门外的爸爸。爸爸推开窝头,说饱了。妈妈转身去灶房,端着粥盆出来,将盆里的粥往梅子碗里盛,勺子刮在盆底,咣咣响,盖住了爸爸被烟草呛出的咳嗽声。
妈妈望一眼门外,低声对梅子说:“下次多做点儿饭。你爸爸总省口。他干的可是力气活……”
这个梅子自然知道。爸爸在粮站工作,每次下班回家,工作服后背都汗湿了,穿干后显出一片白花花的盐渍,任怎么洗也洗不净。
可是,缸里的米快要见底。
做饭以前,梅子看过贴在墙上的日历,离月底还有整整一个星期。每到月底,梅子和妈妈一起推着自行车到粮站买粮。粮本上只有爸爸一个人的定量,三十二斤,其中有五斤米,二十七斤“四六粉”。和爸爸一起工作的女同事一边过称一边同妈妈讲话:刘嫂,粮够吃么?她们总是让秤杆翘得高高的,才把称好的粮食倒进梅子撑开的布口袋。妈妈感激地看她们一眼,说:够了,多加些菜,也够了!
梅子和妈妈两年前才从乡下搬进城,在城里没有户口,是“半边户”。也就意味着,她和妈妈没有粮本,没有口粮。梅子很难想象,妈妈这两年来是怎样用三十二斤粮食做出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的?现在梅子放暑假,妈妈要出去打零工,梅子承担了做饭的家务,才后悔自己从前的任性,总是挑剔妈妈做的饭:稀粥常常掺杂了土豆块,“四六粉”也很少用来烙饼或蒸馒头,总是擀面条,煮成汤面,掺上切碎的白菜叶。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梅子知道,黑市上有大米和白面,但要用粮票。土豆和白菜倒可以随便买,也是需要钱的。
七岁的梅子不会擀面条,她做饭要么用大米煮稀粥,要么用“四六粉”打糊糊。爸爸偶尔从单位的食堂带两个窝头回来。梅子不知道那两个窝头爸爸是如何买到的,他粮本上的定量从来没有换过粮票。
煮好粥,灶里有余火,梅子用瓷盆将粥盛起来,往粥盆上扣一只木锅盖,又在灶上温一壶水。等爸爸妈妈下班回来,粥不至于烫,也不至于凉,还可以用热水擦洗一整天劳作后积在身上的尘垢。然后她搭起板凳站在灶台边,洗了锅,用抹布将灶台擦干净。
抬眼看看门外,院子里空落落的,水泥地面印着几片斑驳的夕阳。
时间还早呢!
梅子跳下板凳,离开厨房,来到堂屋。她面对贴着日历的墙壁,数一遍日历下端像黑蚂蚁一样的阿拉伯数字。从二十三号到三十号,不多不少,一个星期。可是,沉在缸底的那点米,怎么打发长达七天的一日三餐呢?
刚放暑假时,妈妈将房门钥匙交给梅子,把柜子和抽屉的钥匙也交给梅子,她就出去做零工了。城郊有一家农垦单位,每年暑期需要雇人捡啤酒花,那里总是活跃着一些妇女和学生。梅子秋季的学杂费都是妈妈在夏天捡啤酒花得来的。爸爸的工资除了日常开销,要给住在乡下的爷爷奶奶一些,还有酬情答礼,剩下的也只够梅子春季的学杂费了。一开始梅子想跟着妈妈去农场,她和几个同学商量好了要捡啤酒花,赚钱贴补家用。妈妈却不同意,说她苦巴巴地把梅子带到城里来,是希望她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捡啤酒花能有什么出息呢?又告诉梅子,别小看了家务活,当好一个家也需要大能耐,让她在家多念点书,把钱和粮本掌管好,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好,也是帮了爸爸妈妈的大忙。
梅子看看牛皮纸封面的粮本,粮本里夹着一小叠面值不等的人民币。一家人的生活原来就是那几十块钱和几十斤口粮的事!她把财物清点一遍,找出一个写完的旧作业本,用反面做账本,所有开支记得清楚详细:7月3日,小葱1把,5分钱;7月5日,醋1斤,1角钱;7月7日,辣椒面2角钱……她已经想好了,既然自己接受了当家的任务,一定要做得漂亮。
别看梅子年纪小,做事漂亮却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用举例子,单看堂屋里贴日历的那面墙,除了一张红彤彤的鲤鱼跃龙门日历,其余两张是梅子的奖状,一张“三好学生”,一张年级总分第一名。虽然只是小学一年级得的奖,也让爸爸妈妈自豪了好些日子。梅子决定,以后每学期都要得奖状,把家里所有的墙贴满。
鲤鱼跃龙门的日历是爸爸春节时买的,因为一月份已经过去大半,属于减价品,便宜得跟废纸一样。爸爸在粮站当搬运工,没的文化,他把梅子接进城,就是希望梅子将来能像那条跃龙门的金鲤。大年初一那天,爸爸早早起来,将日历贴在墙中央最醒目的位置,对梅子说:以后看你的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妈妈才进院子,一脸倦意。她边拍打身上的尘土边向屋里张望:“你爸爸冇下班么?”
梅子答:“还冇!”
正说着,爸爸跨进院门,肩上扛着一只麻袋,鼓鼓胀胀,很沉的样子。
“你拿的什么?”妈妈问道,帮爸爸卸下麻袋。
爸爸嘿嘿笑,转身将院门关严,拆开麻袋的缝头。
“呵,这么多粮食!”妈妈发出一声惊叹。
梅子围过去看,麻袋里果真是粮食,玉米、小麦、黄豆、高粱,什么都有,混混杂杂。
“今天搬仓库,撒在地上的粮食,没的人扫,我全部扫回来,洗一洗,晒干了也可以磨成杂面。”爸爸说。
“这是你们粮站的粮食,不该拿回来!”妈妈埋怨。
爸爸没吭气,扭头看一眼梅子。七岁的伢,身子细瘦,下颌刚够着灶台。与她同年的伢都比她高出半个头了……
晚饭喝过能照出人影的稀粥,梅子总是起夜。她途经爸爸妈妈的卧房门前时,听见他们一直在说话,好像一宿都没睡。
妈妈说:“你把那一袋粮食还回去吧。”
爸爸说:“已经拿来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单位的人会怎么看我?”
“我陪你去。让梅子也陪你一起去,给粮站的领导道个歉,没人会把你怎么样。”
……
早晨起床,早饭没顾上吃,爸爸妈妈便决定去粮站还粮食。妈妈将麻袋的缝头重新缝好,叫梅子写一份检讨书,替爸爸写。妈妈是怕爸爸难堪,又不会说话,有一份诚恳的检讨书,粮站的领导一定不会怪罪他。
梅子按照妈妈的吩咐,从作业本上撕一页纸,用她所能想到的致歉词汇及造句格式写了满满一页。然后,她跟着爸爸妈妈去粮站,当着粮站领导和职工的面替爸爸念了检讨书。
这天晚上,粮站的两个领导到家里来,带着两袋面粉,还有给梅子的一笔助学金。他们动情地对爸爸说:“我们工作不细致,没有了解到你家里如此困难……”
时间过得很快。一九九零年夏,十七岁的梅子参加高考,高考作文给了一篇素材“玫瑰园里的花与刺”,要求根据素材自拟题目写议论文。梅子的作文拟题《粮食》,通过自己到粮站替爸爸念检讨书的往事,论述了煮在锅里的粮食和坚守精神的粮食同等重要,获得满分,因而被国内一所重点大学录取。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粮站领导及爸爸的同事带着学习用品前来庆贺。爸爸很开心,看着墙上早已陈旧的鲤鱼跃龙门年画说:如果没有那些粮食,就不会有梅子的今天。(完)
顾问:朱鹰 邹开歧
编辑:姚小红 洪与 杨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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