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美学的四项基本概念:物哀、幽玄、侘寂、意气

编者按:本文介绍日本文学中时常出现的四个概念:物哀、幽玄、侘寂和意气。“物哀”为与物共鸣的真情流露。幽玄是隐晦。侘寂是禅意。而意气则是美之本身。

1物哀

物哀是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大家本居宣长(もとおりのりながMotooriNorinaga)提出的文学理念,也可以说是他的世界观,这个概念简单地说,是"真情流露"。

世上万事万物的千姿百态,我们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身体力行地体验,把这万事万物都放到心中来品味,内心里把这些事物的情致一一辨清,这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就是懂得物之哀。进一步说,所谓辨清,就是懂得事物的情致。辨清了,依着它的情致感触到的东西,就是物之哀。比如说,看到樱花盛开赏心悦目,知道这樱花的赏心悦目,就是知道事物的情致。心中明了这樱花赏心悦目,不禁感到"这花真是赏心悦目啊",这感觉就是物之哀。然而不论看到多么赏心悦目的樱花,都不觉得赏心悦目,便是不懂事物的情致。这样的人,更无缘于"好赏心悦目的花呀"的感触,这是不懂得物之哀。

——本居宣长 《紫文要领》

物哀比悲哀恬淡。恬淡到什么地步?恬淡到"静寂"、"闲寂"甚至"空寂"的地步。川端康成写《伊豆的舞女》,其中"大学生'我'与舞女两人邂逅之后,自始至终谁也没有向对方倾吐一句爱慕的话,而彼此对对方的感情又都处于似觉察又非觉察之间。作者有意识地将似爱情而又非爱情的情感色调淡化、'物哀'化。"叶渭渠说:"物哀作为日本美的先驱,在其发展过程中,自然地形成'哀'中所蕴含的静寂美的特殊性格,成为'空寂'的美的底流。"物哀的表现形式若十分强烈,那它就是"悲哀"而不是"物哀"了。

物哀是一种审美意识。川端康成多次强调:"平安朝的'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悲与美是相通的。"他写《伊豆的舞女》时,把主人公"两人的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淡淡的悲与真实的美交融在一起,创造出一种悲哀美的抒情世界"。叶渭渠指出:"'物哀'、'空寂'和'闲寂'这三种精神相通的特殊形态的艺术美,大大地拓展了日本民族固有的美意识及其表现出来的艺术深度。……日本人对这些特殊美的感受和趣味是相当普遍的,不局限于文学艺术,而是及于生活的各个层面。""日本国民性的特点……更爱残月、更爱初绽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儿,因为他们认为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

物哀是一种生死观。其主体追求"瞬间美",不惜在美的瞬间"求得永恒的静寂"。川端康成既认为"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也"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认为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叶渭渠更指出:"日本人的美意识中存在着一种'瞬间美'的理念,即赞美'美之短暂'。"古代日本人"更以樱花自比,将那'瞬间美'的观念转变为视自杀为人生之极点的行为。他们的殉死,其意义也在于追求瞬间的生命的闪光,企图在死灭中求得永恒的静寂"。因此,追求生命的一瞬闪光,是物哀的重要特质。

"物哀的感情是一种超越理性的纯粹精神性的感情",一定程度上是个体体验,可以意会,难以言传。"'物哀美'是一种感觉式的美,它不是凭理智、理性来判断,而是靠直觉、靠心来感受,即只有用心才能感受到的美。"当用"言传"时,物哀不等同于悲哀。而当以"意会"时,它又确实表达了一种隐隐约约的有时甚至是极深极痛的哀情。

2幽玄

“幽玄”的审美意识,形成于日本中世,由藤原俊成等歌论家以多角度的探讨逐步规范了其美学内涵。以崇尚“余情”之美为核心,在风格趣味方面,从偏重“妖艳”到讲求“恬淡”,于发展变化中丰富了它的内容。“幽玄”是日本歌论、能乐论中的一个重要的理论观念,也是日本美学观里的一个重要的审美意识。

1、隐藏不露,笼之于内。如正彻所谓的“轻云拥明月”、“山雾绕红叶”。

2、与露骨、直接、尖锐的感情表现相反,具有优美、安详、柔和性。如“霞满春花之所”。

3、带有与隐微荫翳相伴的寂静。如鸭长明所讲的“秋空夕暮,杳无音信”。

4、深远。特别是之精神上的东西,如深奥难解的思想。

5、具有内在的充实性。其中凝集着不可言传的意蕴。即所谓的“内容丰富”。充实性也意味着与大的、重的、强有力的有关,甚至与“长高”、“崇高”相联系。

6、有一种神秘性和超自然性,虽关乎宗教、哲学的观念,但仍可感受到其中的“美的意识”。

7、以一种非合理的、不可言喻的、微妙的意味为主。

—— 大西克礼

最能体验日本人对于幽玄之美偏爱的书籍,莫过于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了。书名本身就已经表明了对于晦涩阴暗的偏爱。

谷崎润一郎是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他早期倾倒于西方美学,后来随着精神世界的升华,回到日本古典美学的怀抱,发现了东方传统之美。谷崎润一郎后期的散文洋溢着浓郁的日本风,流露出民族风情。在其散文代表作《阴翳礼赞》中,谷崎润一郎以充满欣赏和怀念的笔调阐述了他的阴翳审美观。他说:"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窃以为我们东方人常于自己已有的境遇中求满足,有甘于现状之风气,虽云略淡,亦不感到不平,却能沉潜于黑暗之中,发现自我之美。""日本人从明暗中发现美,享受暗,使得阴翳美学成为日本独特的美学传统。"

由于阴翳,事物都不清晰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而是隐藏在一种隐约而模糊的光线中,根据想象,那种美感能增强很多倍。正如阴翳礼赞中谷崎这样写道:漆碗的好处就在于当人们打开碗盖拿到嘴边的这段时间,凝视着幽暗的碗底深处,悄无声息地沉聚着和漆器颜色几乎无异的汤汁,并是可以从腾腾上升的热气带来的气味中预感到将要吸入口中的模模糊糊的美味佳肴。这种心情不能不说有一种神秘感,颇有禅宗家情趣。

3侘寂

侘寂是日本美学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一般指的是朴素又安静的事物。它源自小乘佛法总的三法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尤其是无常。

侘是在简洁安静中融入质朴的美,寂是时间的光泽。——村上春树

侘寂是现代文学翻译上的一个误解,侘び(WABI)与寂び(SABI)。国人将其整理为侘寂一词。19世纪的日本美学家 冈仓天心 的著书《茶之本 Book of tea》把侘び的翻译成“Imperfect”所指的应是侘び美学中,外表的残缺。但这种翻译显然是被我们再次翻译时误解了。 侘び是日本战国时期著名茶人千利休创造了侘び茶,是把精神与茶追求的美融合在了一起,亦是所谓的麁相,日语原文意思是上をそそうに、下を律仪に(外表粗糙,内在完美)。寂び,寂在古语中也可写作锖,意思是“旧化,生锈”。字的原义固然是来自于中文。是俳句诗人松尾芭蕉,能乐推动下,逐渐产生出了一层美感的含义:从老旧的物体(人)的外表下,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即使是外表斑驳,或是褪色暗淡,都无法阻挡(甚至会加强)的一种震撼的美。

村上春树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就写了这样一个侘寂之人。38岁的渡边与36岁的多崎作,不管是18年前在那微风拂过直子脸颊的草原,还是16年前毫无因由的决裂,人生只有直面伤痛,去审视、去追问、直至接受,才能懂得,人心的结合不只是因为调和,彼此伤害也能亲密联接,这样,生活才不至于艰难得难以忍受。既然勇气和生存是永恒的主题,那么带着死去的人的遗憾与希望活下去,就变得神圣起来。

《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开篇就是一大段对死亡的精彩描写。20岁的青春少年像梦游者一般应付着生活的必需步骤,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摸不到死亡之门,只能在梦境中直直地坠落。从常人的眼光看,他向往死亡的原因有些牵强,被一个小团体抛弃而要寻死觅活。但在村上的笔下,一切又合情合理:孤独而自认平庸的男孩经过某种偶然而奇妙的,或许是上天安排下的“化学反应”,融入了一个“和谐有序的亲密空间”。从此,一个毫无色彩或者说色彩稀薄的人获得了一群五颜六色人物的照拂,所以他一直是感恩而惶恐的,惴惴于这个团体在未来的不确定。当这种不确定变成了确定的抛弃且毫无因由后,他从这个和谐有序共同体的化学反应中获取的热量骤然停止,孤寂与寒冷迅速侵蚀于他。一个人的东京,因为有着这个团体,即使孤独,却不寂寞;五个人的名古屋,即使是故乡,没有了其他四个人,即使表面上不孤独,却寂寞森森。

4意气

“意气”(いき)是主要关于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市井文化中就已产生的一种“身体美学”。身体美学及“意气”这一审美思潮由游里这一特殊的社会而及于一般社会,从而成为日本文学、美学中的一个传统。由当时的《色道大镜》等书籍进行提炼。“意气”是一种洞悉情爱本质,以纯爱为导向,不功利、不胶着,潇洒达观,反俗而又时尚的一种审美静观。与“意气”相关的概念是“通”和“粹”。“通”是男女交往中潇洒达观的行为之美,“粹”则是心无杂念的心理修炼。内在“通粹”,外在才能有“意气之美”。

江户时代近二百七十年间社会安定,文化重心由乡村文化转向城市文化,城市人口迅速扩张,商品经济繁荣,市民生活享乐化,导致市井文化高度发达。有金钱而无身份地位的新兴市民阶层(町人)们努力摆脱僵硬拘禁的乡野土气,追求都市特有的时髦、新奇、潇洒、“上品”的生活,其生活品位和水准迅速超越了衰败的贵族、清贫而拘谨的武士,于是,町人取代了中世时代由武士与僧侣主导的文化,而成为极富活力的新的城市文化的创造者。如果说,平安文化的中心在宫廷,中世文化的中心在武士官邸和名山寺院,那么德川时代市民文化的核心地带则是被称为“游廓”或“游里”的妓院,还有戏院(“游里”不必说,当时的戏院也带有强烈的色情性质)。正是这两处被人“恶所”的地方,却成了时尚潮流与新文化的发源地,成为“恶之花”、“美之草”的孳生园地。游里按严格的美学标准,将一个个游女(妓女)培养为秀外慧中的楷模,尤其是那些被称为“太夫”的高级名妓,还有那些俳优名角,成为整个市民社会最有人气、最受追捧的人。那些被称为“太夫”的高级游女、潇洒大方的风流客和戏剧名优们的言语举止、服饰打扮、技艺修养等,成为市民关注的风向标,为人们津津乐道、学习和模仿。富有的町人们纷纷跑进游廓和戏院,或纵情声色,享受挥霍金钱、自由洒脱的快乐,把游里作为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与温柔乡,在谈情说爱中寻求不为婚姻家庭所束缚的纯爱。当时的思想家荻生徂徕(1666—1728)在《政谈》(卷一第九节)中忧心忡忡地说:“……达官显贵娶游女为妻的例子不胜枚举,以至普通人家越来越多地把女儿卖去做游女……游女和戏子的习气传播到一般人身上,现在的大名、高官们在言谈中也无所顾忌地使用游女与戏子的语言。武士家的妻女也模仿游女和戏子的做派而不知羞耻,此乃当今流行的风尚……”在这种情况下,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以肉体为出发点,以灵肉合一的身体为归结点,以冲犯传统道德、挑战既成家庭伦理观念为特征,以寻求身体与精神的自由超越为指向的新的审美思潮。这种审美思潮在当时“浮世草子”、“洒落本”、“滑稽本”、“人情本”等市井小说,乃至“净琉璃”、“歌舞伎”等市井戏剧中得到了生动形象的反映和表现。在这种审美思潮中产生了“通”、“粹”、“意气”等一系列审美概念,而核心范畴便是“意气”。从美学的角度看,这正是当代西方美学家所提倡的,而早在日本江户时代的市井文化中就已产生的一种“身体美学”。身体美学及“意气”这一审美思潮由游里这一特殊的社会而及于一般社会,从而成为日本文学、美学中的一个传统。可以说,“意气”已经具备了“前现代”的某些特征,代表了日本传统审美文化的最后一个阶段和最后一种形态,对现代日本人的精神气质及文学艺术也产生着持续不断的潜在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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