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枫露茶事件，看晴雯和袭人在人际交往中的攻防应对
作者：林烟
毛泽东主席很喜欢《红楼梦》，他认为：“《红楼梦》不仅要当作小说看，而且要当作历史看，它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 他常推荐身边的人读《红楼梦》，并说：“不看三遍没有发言权。”毛主席熟读《红楼梦》，善用典故，1957年，在莫斯科国际共产党会议上，他说：“现在世界上的形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社会主义的力量占了压倒性的优势。”
毛主席引用的原话，出自《红楼梦》第八十二回，袭人看望黛玉时，提及香菱的苦难，并以王熙凤对尤二姐的故事做对比，林黛玉就此说出：“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当然，林黛玉的原话与毛主席的表述不完全一样。
“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从矛盾的角度讲，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东风与西风的对立从来就没有停息过。《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历史，其中风云际会的故事不胜枚举，正室与偏房，你是我非；小姐与丫鬟，你弱我强；主子与下人，你凶我让；甚至大观园里的厨房，也是勾心斗角，刀来剑往……
矛盾的积累是一个长期的过程，遇到合适的条件，便会来一次总爆发，抄检大观园便是一次总爆发。抄检大观园的引子是秀春囊，王夫人的目的是整治纪律、净化环境、防止有人作怪，在成立筹备组的时候，王善保家的抓住机会，毛遂自荐，公报私仇。
第七十四回，文章写道：这王善保家正因素日进园去那些丫鬟们不大趋奉他，他心里大不自在，要寻他们的故事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正撞在心坎上，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象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
王善保家的也是从丫鬟过来的，年轻的时候也曾侍奉过少爷、小姐，也曾得过少爷、小姐的信任和宠爱，那时的她，想必也是很体面的。只是，时过境迁，当年的小姐当上了太太，高享清福，不大问事，她们人老珠黄，风光不在。而几曾何时，自己调教的小丫鬟们现在趾高气昂，踩在了自己的头上，东风压了西风，她们岂能善罢甘休？
王善保家的在故事中出现的突兀，其在以前的故事中并没有出现过，其实，她不过是众多失势的老婆子们的代表而已，这样写，更能显示出她长期被忽视，被冷落。在《红楼梦》第八回、第十九回、第二十回，作者曾细细地刻画过一个人物形象，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她们的不同在于，一个是陪房，一个是奶妈，她们相同的地方在于，都是人老失势，不受待见。通过李嬷嬷的故事，我们很容易理解，此时的王善保家为什么那么恨丫鬟，尤其是晴雯。
儿童有恋母情节，但人大心大，离开母亲的怀抱，他们更喜欢外面的世界，这让母亲多少有些失落。第八回，贾宝玉在薛姨妈家吃鹅掌鸭信，李嬷嬷多次规劝宝玉不要喝酒，引得宝玉不快。薛姨妈和林黛玉在中间圆场子，薛姨妈笑着称李嬷嬷：“老货”，虽显亲近，但终归是不受尊重的。更有林黛玉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如果说薛姨妈和林黛玉不给李嬷嬷面子，这还罢了，在宝玉的身边，那些丫鬟们居然也不给她面子。宝玉在薛姨妈家吃过晚饭，回到住处绛芸轩，问起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晴雯心直口快，说让李奶奶拿给孙子吃去了；问及枫露茶，茜雪说让李奶奶喝了。宝玉酒后逞兴，掷了茶杯，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
晴雯与茜雪是新选上来的丫鬟，年轻貌美，与宝玉年龄相仿，很受宝玉关爱，即使是个豆腐皮包子，宝玉也想着晴雯。李嬷嬷是功臣，抚养宝玉有功，本来言听计从的宝玉，现在对她是越来越冷落了，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对比一下第十九回，王熙凤对贾琏的奶妈赵嬷嬷，那才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晴雯、茜雪没有担待李嬷嬷，而李嬷嬷又人老昏聩，两下里互不相让，持宠争强，渐渐地，隔阂来了，指责来了，继之争吵，最后相拼。枫露茶事件的直接后果是，茜雪被撵，李嬷嬷告老解事，两败俱伤。
因一件小事，老婆子和小丫鬟们发生了龌龊，宝玉是站在丫鬟一边的，这让老婆子们很受伤，事情岂能就此算了？第十九回，宝玉出门，李嬷嬷又来了，看见丫鬟们恣意顽笑，下棋的下棋，抹牌的抹牌，一地的瓜子皮，也没有一个理她的。李嬷嬷看不过去，说了几句，丫鬟们胡乱答应，嘴里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看见盖碗里的酥酪，拿着便吃，晴雯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 麝月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第二天，李嬷嬷又来了，因袭人蒙头睡在床上没搭理她，她便吵闹起来。宝玉、黛玉、宝钗赶来，上前解释劝和，越发激起了李嬷嬷的性子来。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
经过豆腐皮包子、枫露茶、酥酪这几个回合的交锋，李嬷嬷是严重地受了内伤，尤其是宝玉站在丫鬟们的立场上说话，维护丫鬟们的利益，李嬷嬷感到很丢面子。李嬷嬷无计可施，唯有向以前的主子们哭诉，把个茜雪无端地撵了出去。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之所以能够横行，那是有原因的，一是王夫人利用她们办事，二是王夫人给她们撑腰，三是公泄私愤、藏私于公。此时的李嬷嬷处境不利，东风压不过西风，只得受些委屈。
正当丫鬟、婆子们闹的不可开胶的时候，王熙凤来了，三言两语平息了事端。她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
第十六回，王熙凤把贾琏的奶妈赵嬷嬷哄的心花怒放，那种和和美美、互敬互让的场景，着实温馨舒畅。当然，母慈子孝的场景不是白来的，除去王熙凤会烘托渲染外，和王熙凤能够支配财务、安排人事也有很大的关系，王熙凤当场解决了赵嬷嬷的诉求，让她的两个儿子跟着贾蔷去采办物品。有面子，又有实惠，名利双收，谁愿意惹那个是非呢？这是赵嬷嬷和李嬷嬷表现不同的根本原因。
婆子与丫鬟们的矛盾，根本原因还是利益问题，她们之间的冲突，就像东风和西风一样，有站上风的，就有站下风的。李嬷嬷和赵嬷嬷因待遇不同，表现不同，李嬷嬷没人撑腰，只能在下风受气。同样是丫鬟，在与婆子们的冲突中，她们的表现也完全不同。曹公通过丫鬟们表现的不同，刻画出她们性格的差异，而性格的差异，又决定了她们命运的不同。
当宝玉问起豆腐皮包子时，晴雯直接说出李嬷嬷吃了，引得宝玉不快；当面对李嬷嬷吃酥酪时，晴雯说：“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引得李嬷嬷又羞又愧。应该说，晴雯的表现是不成熟的，她的言行不但没有缓解矛盾，反而把矛盾引向了自己。后来宝玉问起，昨天是谁得罪了李嬷嬷，晴雯还强辩，道：“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
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晴雯在第二十回说的这句话，不想在第七十四回就真的应验了。李嬷嬷没人撑腰，时乖运蹇，只能忍气吞声，告老解事。但以王善保家的为代表的这些老妈子们岂会轻易地忍下这口恶气，一旦风向突变，时机来临，她们会狠狠地反攻倒算的。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说：“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
与晴雯的“掐尖要强”不同，袭人在矛盾冲突中采取的基本上是息事宁人的守式。当宝玉因枫露茶掷茶的时候，袭人向外人解释，是自己不小心滑倒了，摔坏了茶杯；当宝玉问及酥酪的时候，袭人又解释说，自己吃酥酪就肚子疼，别人吃了正好，把事情解释过去了；当宝玉问及谁得罪了李嬷嬷时，袭人让宝玉不要再追究，别再得罪了别人，再惹事端。
第二十回，袭人向宝玉说了一段极有深意的话，她说：“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的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袭人所说“遇着坎儿”，在第七十四回，果不其然就来了，而且王善保家的，她们确实是“都记在心里”的。
袭人能在抄检大观园时安全过关，是有多方面原因的。小心谨慎、尽职尽责、和顺待人、息事宁人，这些方面为她规避了来自下层的风险，而晴雯与之恰恰相反；时时规劝宝玉收敛个性，能在金钏事件后及时向王夫人陈述心事，这些为她挣得了上层的加分，而晴雯就没有。晴雯很少到王夫人处走动，甚至王夫人在抄检大观园之前，都认不清晴雯是谁。
巜红楼梦》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历史，讲的是一个家族，也是一个社会。以上的故事，其道理就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若想占得风口上，还得沉得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