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岁半孩子问：黛玉宝玉为何都有一个玉字？
如题。
一个三岁半小孩问妈妈和教了一辈子越剧的老教师，初生牛犊，后生可畏啊。
我问孩子妈妈，你3岁能问出这种问题吗？她笑着摇头，我也笑，我3岁的时候在干嘛？能问出这么经过观察、思考后问出的问题吗？三岁看大，我不得不带着惊讶、惆怅、嫉妒、羡慕、欣赏、欣慰的心情想：现在的孩子不得了，10后啊，世界是你们的。
快十年了，第二次走进上海越剧院，造访一位年轻的老朋友，上一次她还是个往返京沪活跃影视圈喜欢戴银项圈系绣花腰带民族风的又编又导的文艺女青年，今日已是四处奔波辛勤传播越剧艺术初为人母的年轻妈妈了。
她的故事，我在《金融人札记》一书中写过：
后来去出席她的作品毕业演出，十年里见面不过两三次，所以我们也算是“交浅言深”的朋友了。
一生中，“交浅”而能“言深”的朋友，可遇不可求。
越剧院花园里袁雪芬雕塑
上一次我们聊生老病死，聊人生规划，今天我们聊九型和大学生心理成长，聊越剧和红楼梦，聊她可爱的小女儿，结果就聊到她女儿问的这个问题了，她女儿问：宝玉是天上的一块石头，黛玉是天上的一株草，这是两个不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两个人的名字里却都有一个玉字呢？
她笑说每天都要回答女儿十万个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
我惊讶她女儿的早慧，这可是很多红学研究者写过的话题，于是笑说我倒刚好看过关于这个问题的一些学术文章，也有一些自己的思考，可以尝试回答一下，纯属个人观点，大概有以下4个方面的原因：
1、
只有曹雪芹非常喜欢和偏爱的人，名字里才有玉。
作为读者，我们读红楼，都有自己喜欢偏爱的人物，作为作者，曹雪芹的喜欢和偏爱是哪些人呢？
《红楼梦》里出现了四个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宝玉、黛玉、妙玉、蒋玉菡，还有一个小红，本名林红玉，因姓氏中含有“林”字，冲撞了林黛玉，而名字中的“玉”字，又冲撞了宝玉，因此改名为小红。这四个人名字里有玉，其他人都没有玉。
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作者曹雪芹所喜欢的人物，也就是说曹雪芹喜欢为他所喜爱甚至是偏爱的人物取名为玉，红楼梦中并非是人皆可为玉，只有他花费最多心血倾注最多情感的主要人物才有这种待遇和资格：
宝玉黛玉是全书第一男女主角，作者的喜欢不用多说。
妙玉是贾府当家女主人王夫人愿意下帖子去请了来，日常用的是贾府里都找不出来的珍稀茶器，宝玉黛玉都要看她脸色说话，是全书中大观园众姐妹里唯一黛玉不敢奚落刻薄的人，也是可以在黛玉湘云中秋夜联句词穷的时候轻松接上的人，曹雪芹对她的喜欢自然也不用说了。
琪官蒋玉菡可以跟宝玉互赠贴身衣物，换汗巾子，袭人在《红楼梦》这本小说以及在宝玉心目中都极占分量，也是小说明文写到唯一现实中曾经跟宝玉有过云雨情肌肤亲的女性，而宝玉却将如此重要的身边人托付给蒋玉菡，《红楼梦》众多男性角色，作者独将此大事交托蒋玉菡，你说曹雪芹对他有多喜欢？
至于小红，虽然前八十回里大家觉得这个女孩子跟贾芸互通款曲私相授受，又讨好王熙凤显得很有心机善于往上爬，但根据脂砚斋的批语，小红最后与贾芸在狱神庙营救宝玉与凤姐二人，由此可知她应是一个侠气忠诚的女中豪杰，80回以后续书作者高鄂将此类情节忽略不写，可惜！
作为批书人，又曾是当事人和书中人，脂砚斋自然最理解领会曹雪芹的心意，非常清晰曹雪芹对小红的情感，这情感有一个很大的部分就是惜才，曹雪芹非常欣赏那些有才华的人，王熙凤就是宝玉举荐给二哥哥帮忙料理秦可卿丧事的，这也是全书中特别浓墨重彩的一笔，处处写阿凤之才，处处可见曹雪芹对阿凤的欣赏。那么阿凤欣赏什么样的人呢？
一切回到文本，我们来看看原著中著名的“奶奶论”：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事？”凤姐打谅了一打谅，见他生的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笑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我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的齐全不齐全？”红玉笑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的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就是了。”凤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说的。”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们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六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床头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
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儿在这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了起来，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他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这里出现多少个奶奶？小红真是一张巧嘴，大家看到这里自己练习一下，看看能不能记得明白说得清楚？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些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说的齐全。别像他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丫头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们说话。他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们那里知道！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他：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一个丫头就好。方才两遭，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伏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
王熙凤对漂亮聪慧的小姑娘挡不住地欣赏，甚至起了爱才之心要悉心栽培：
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去，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也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
“会说话”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地位卑下没有机会受教育被栽培的丫鬟小红把握住机会，让王熙凤印象深刻，惺惺相惜，如果不是有其他那些口齿不清的人对比，小红的伶俐也不会如此得王熙凤的欢心，无论记忆力和表达能力、观察、逻辑思维分析能力和胆识，都在一众丫鬟之上，口才甚至越过一些主子，比如迎春这样的“二木头”小姐。
小红有心机口才，又有几分容貌，父母是荣国府管家，自然比一般丫鬟又不同。小红确是人才，也确实能帮王熙凤分忧。脂批中说作者安排她在后文搭救落难中的宝玉和凤姐，你说曹雪芹对她有多喜欢和倚重？
2、
《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即从一小小的石头“通灵宝玉”幻为人形入世写起，写到宝玉渡口作揖拜别父亲贾政，“悬崖撒手”石头终于出世而结束。
玉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象征，整本书都从一块石头写起，玉象征人的性灵、慧根、本质等意义已无庸怀疑。玉是中国传统特有的文化符号。
为什么是玉而不是其他材质的石头，比如翡翠玛瑙水晶金银青金石红宝石等等呢？因为中国的“玉文化”。
经历过商周两汉唐宋元明千年的文化沉淀和传递，虽然汉人屡被入侵被改朝换代改头换面，比如换发型换服装换饮食等等，但这种已经烂熟的传统文化强大无比，一次次同化了无数异族外邦，等到了出生于满清贵族之家，钟鸣鼎食饱读诗书的曹雪芹，自然深受这种文化的浸淫，他把玉这种最尊贵神圣最高洁美好寓意的象征给了他最喜欢的人物。
发源于新石器时代早期绵延至今的“玉文化”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特点。中国人把玉看作是天地精气的结晶，玉具有不同寻常的宗教象征意义。玉制品被看作是显示等级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从秦朝开始，皇帝采用以玉为玺的制度，一直沿袭到清朝；唐代明确规定了官员用玉的制度，如玉带制度。中国文人士大夫多有佩玉的习尚，成为维系社会统治秩序所谓“礼制”的重要构成部分。
玉在丧葬方面的特殊作用也使玉具有了无比的神秘宗教意义。比如全国多处汉墓中出土的“金缕玉衣”，汉代对于玉的崇拜到达顶峰，而由于玉的外表及色泽，人们把玉本身具有的一些自然特性比附于人的道德品质，“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作为“君子”应具有的德行而加以崇尚歌颂，更是中国人的伟大创造。
玉是东方精神生动的物化体现，玉文化源远流长，“玉不琢不成器”的自强自律，“宁为玉碎”的操守和气节，“化干戈为玉帛”的宽容和友爱，“润泽以温”的奉献，“瑕不掩瑜”的中正，价值连数城的和氏璧，几千年来在中华民族中形成了民族集体性的爱玉心理。
“对玉的爱好，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特色之一。三千多年以来，玉的质地、形状和颜色一直启发着雕刻家、画家和诗人们的灵感”（李约瑟）。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解释玉的字型为“三玉之连贯也”，即三横一竖象征一根丝线贯穿着三块美玉。另“皇”字则是“白”和“玉”的组合。把“玉”解释为：“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桡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絜之方也。”
《周礼·大宗伯》记载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本质上就是玉能代表天地四方，通过它，便能沟通天、地、人间的愿望和意识。人们相信玉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可以辟邪除祟和延年益寿，认为将玉制品供人佩饰或使用，可增加精神上和心理上的抵抗力量，防御邪气的侵袭，扫除鬼祟的祸患，保障人和物的安全和吉祥。
历代诸子百家以儒家学说诠释和田玉并赋予“德”的内涵，于是，玉有十一德、九德、五德之说广泛传播，并被全社会所接受，成为我国玉器久盛不衰的精神支柱。这种寓德于玉，以玉比德的观念把玉和德结为一体。
王母娘娘住的昆仑山有玉树琼花，奔月嫦娥居住的广寒宫有玉兔为伴。《诗经·秦风》中有“何以赠之，环瑰玉佩”。屈原《九歌》中感慨：“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瑶，石之次玉者。琼，玉枝也。就是说修饰清洁，以瑶玉为席，美玉为瑱，何不痛快畅饮？
春秋时候，秦穆公有个小女儿名叫弄玉，唐代王翰《凉州词》写“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里的“夜光杯”就是用和阗白玉雕琢而成的杯壁极薄的酒杯，这种玉在月色下可发出晶莹的光芒，与杯中的葡萄美酒相映成趣，美轮美奂，令诗人酒兴大发。唐代诗人李商隐也写过“蓝田日暖玉生烟”的诗句，还有大家都很熟悉的王昌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们帮助别人完成一件好事，常说“玉成其事”，红楼梦中也反复出现“金玉良缘”。
3、
《红楼梦》作者对角色命名，“玉”字绝不轻易赐予，小说人物名字中凡含有玉字者，与宝王这块女娲顽石通灵宝玉，都有一种特殊缘分：
与黛玉是超越了前世今生时空概念和世俗大家婚恋观的至真情缘；
与带发修行的妙玉是超越了红尘内外在家出家的槛外人和槛内人的世外佛缘；
与一代优伶琪官蒋玉菡互赠私物，肉身亲密，是超越了身份地位性别的一段烟火尘缘；
与小红主仆一场，未得机会亲近，然而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人生谷底最仓皇狼狈落难时终得小红挺身相救，也算互为贵人，是超越了命运跌宕穷通离合的因果业缘。
细想想，一生中遇上的人，爱恨离愁，聚散分合，属于哪一段缘分呢？
4、
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宝玉黛玉名字里都有玉，是寓意他们具有相同的材质，成色，有相同的性格特质。
前面说了玉文化的渊源对中国文人和曹雪芹的影响，又说了曹雪芹对玉的喜爱并以玉来命名，在小说中，与宝玉同辈的贾府男人，都是以玉字偏旁的字命名的，如贾琏、贾珍、贾环、贾瑞、贾琮、贾琉等等。
宝玉黛玉互为知己，人前背后不避亲密，贾母也常常是“两个玉儿”并提的，都是她的心肝肉。
黛玉动辄爱哭、使小性儿、身体病弱难承家务难生养不爱女红、爱荷锄葬花、旧帕题诗、临终焚稿；
宝玉爱吃女儿嘴上胭脂、胸无大志爱逃学，不想做官不爱清谈八股、祭花神诔晴雯、结交优伶、悬崖撒手；
这些在旁人眼里难以理喻的事情他们二人都可以互相理解接受，因为他们都是玉，是相同的材质，相同的成色，他们都是红楼梦开篇里所说“秉正邪两赋而来“的人物。
在曹雪芹看来，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还有一类人是亦正亦邪。这类人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则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辟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
在《红楼梦》里，曹雪芹把历史上亦正亦邪的角色列了个清单：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温飞卿，米南宫，唐伯虎，祝枝山，红拂女，李龟年……
这些角色里，做官的辞了职，做皇帝的亡了国，做名士的丢了命，看到这里，这份“亦正亦邪”的大观园清单里是不是要加上宝黛二人一对初次见面就觉得“在哪里见过的”情种？
加上一个即使出家也过着名士生活，“世人皆不入眼”的“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却又对宝玉情有独钟的“槛外人”妙玉？
加上身为优伶“温柔妩媚”最终迎娶宝玉身边最得意丫鬟袭人的琪官蒋玉菡？
加上敢于自主追求婚姻大事，口才应变胆识出众，危难救主的小红？
所谓的灵魂伴侣，大概就是遇上了那个材质、成色跟你一样的人吧？
嗯，如今大家见面流行扫个二维码加微信，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大家要确认过材质，你我都是玉，都亦正亦邪，都是“不知我者谓我心忧，知我者谓我何求。”就可以一起愉快玩耍了。
昨天谈完下楼，在花园中草地上越剧院的石碑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最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袁雪芬、钱惠丽”这些跟着外公听唱片，伴随我童年记忆的名字。
红楼梦是需要用一生来阅读的书，红楼人物是说不完的话题，从六岁那年开始，每一次亲近和谈论红楼的时光都是奢侈的幸福。
谢谢这位刚过了四岁生日小女孩的问题，让我写下这些文字，每一代人都是用来被超越的，世界是你们的。
朋友的女儿叫点点，这样的小“点点”多了，我们的未来该多么令人向往。
今日五四，却因为一个孩子的问题，写了一篇跟红楼有关的文章。
有些种子，3岁就已经种下，然后在漫长的一生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这种种繁盛，和年龄无关，大概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所以，你们过青年节吧，而我，今晚要去看戏。
又，关于“五四”对近代中国青年人的深远影响，抛开意识形态和狭隘的自尊心，也许要再过五十年或一百年再来评价，现在还是隔得太近了......
三山戊戌夏写于上海
2018.5.3灯下，5.4晨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