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小邦寡民”,还原真实的《老子》
为何要多版本对照阅读
我们读《老子》(《道德经》)不能死抱一个版本,而应该诸版本对照着读,才能加深领会老子真义。比如帛本和简本《老子》的章节安排相对比较严谨,各段落意义相连、逻辑紧密,一般,而在传本《道德经》里,不少章节就显得突兀,上下联系不紧密,因此望文生义就在所难免,有人认为没必要按章节顺序阅读,这话不能完全赞同,像《老子》这样一言万端的古奥文字,如果失去了上下文的逻辑联系,孤零零的拿出来一章,对于我们来说,要想读得通,解得透,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楚简《老子》
随着对老子思想理解的加深,我越来越认为那些所谓的“出世”“避世”“自私”“阴谋家”的说辞,都是后人曲解和人云亦云造成的刻板印象,老子的思想不仅没有那么多的所谓“时代局限性”,相反,老子的思想是超越时代的,因此前日所写“小邦寡民”的文章,就是站在自我管理的“自化”“自治”角度来写的,不能说全对,但老子的确主张“我无为也,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民自富”,这跟当下的“村民自治”有什么差别呢?
然而在解读“使民结绳而用之”这句话时,因受从前解读文本的影响,又没认真领会老子的基本精神,便避重就轻,将其解读为古代社会的一种淳朴民风,并认为:在这样的社会里,不需要迎迓承奉,锱铢必较,算计核对,因此说“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康熙御笔“无为”(乾隆临书)
网友@浸淫之辞留言说:至今想不通,为何都认为是结绳记事?“结绳用之”只是老子的一个例举,是说老百姓结绳渔猎,是一种惬意的生活方式,是“网”而非“典籍”。
细读原文,恍然大悟。“小国寡民”是众所周知的一句话,但也是误区最多、误解最严重的一章,因此认真对比传世本、帛书和楚简本的各家注解,再写一次“小邦寡民”,与道友们共讨探讨老子的思想。
丰衣足食
读懂“小邦寡民”,还原真实的老子
以《老子》甲本为例,看看老子的“小邦寡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邦寡民,使十百人之器毋用。使民重死而远徙。有车舟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在传世本《道德经》里,这是第八十章,上一章是“和大怨”章,讲的是天道,它的下一章,也就是最后一章是“信言不美”章,讲的是人道,中间夹进本章这个“爱民治国”的章节,突兀而孤零,找不到它跟上下章节之间的内在联系。理解起来十分费劲。
安居乐业
因为突兀,缺乏文脉上的前后联系,因此历来的注家对这一章节的基本定调,都认为是老子的理想国,是一种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但却是拒绝先进生产力的乌托邦的幻想。乍一想,的确有道理,因为老子是人不是神,他怎么会没有时代局限性呢?
然而在帛书中,“小邦寡民”是处在“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章之后,“江海”章通过论述“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的自然规律,引申出“圣人”之治是以“言下之”“身后之”来汇聚民众的。在这样的文字脉络里,接着就是“小邦寡民”章,论述“使民重死而远徒”、“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具体措施和实施效果。
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
纵观老子全篇,老子始终是以“大”立论,以小为尊;以众人之论,反证“独我”之贵,以有证无,以显彰隐。所以,老子始终以“大国”为其论述的出发点,“小邦寡民”只是作为一个假设的案例,以衬托大国治理“处下”“不争”的基本原则:“治大国若烹小鲜”,“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于大国”。
因此,“大国”才是老子立论的基点,“小邦寡民”只是拿来立论说理的道具。
治大国若烹小鲜
“小邦寡民”是“君人南面之术”的治理标本
先说说“小邦寡民”。
河上公对“小邦寡民”的注解是:“圣人虽治大国,犹以为小,简约不奢泰。民虽众,犹若寡小,不敢劳之也。”
王弼的注解是:“国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况国大民众呼?故举小国而言也。”
这是通行本最权威的两家注解,西汉以来形成河上本和王本两大主流体系,他们都认为这是一种假设:“小国尚且如此,况大国乎?”但偏偏这两位注家对“小邦寡民”的注解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但不管如何,都说明了“小邦寡民”不是老子的所谓理想国。
老子塑像
老子身为王室史官,眼看王室衰微,诸侯坐大,他只能站在王朝的立场,站在“君人南面之术”的角度,就“大邦”取“小邦”做出谋划,而这种思想在《老子》书中十分明显,所以本章所阐明的正是王弼所说“故举小国而言也”,举小以言大,论证即便是“小邦寡民”,只要侯王坚持“善下”、“无争”的“无为”原则,也一样能达到“使民重死而远徒”、“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目的。
下面分段解读老子关于“小国寡民”的思想:
“使十百人之器毋用,使民重死而远徙:有车舟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
大部分的注家们,都将“十百人之器”理解为十人百人才能使用的高效器具,于是,这句话也就成了老子反对科技进步的证据,这个结论在《老子》中实在找不到逻辑关系。字面意思十分明了,无需训诂考证,所谓“十百人”,一定是耗费相当人力、物力的器具。这就是河上公所说的“简约不奢泰”、“不敢劳之也”的原因。
周代军队
为了说明什么是“十百人之器”,老子接着就说“有车舟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而车舟也只是“十百人之器”的例举,而这些“十百人之器”并非普通百姓所能使用的,而是特指上层。而车舟、宫室、衣服、饮食、蓄私,最是上层喜爱而造成“见可欲”“贵难得之货”的源头,也即“使民为盗”“使民心乱”的根源。
《墨子·辞过》整篇都是通过“古之民”的淳朴与“当今之主”的奢华对比,批判上层统治者的奢靡生活。在“舟车”一节说道:古之民……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是以民乐而利之……故民归之。当今之主,其为舟车……必厚作敛于百姓,以饰舟车,饰车以文采,饰舟以刻镂……故左右象之,是以其民饥寒并至,故为奸邪。奸邪多则刑罚深,刑罚深则国乱。君实欲天下治而恶其乱,当为舟车不可不节。
周天子的驷马之驾
墨子将“舟车”之害说的似乎太严重,甚至危及到了国家安全,但也足见当时的王公贵族玩舟车风气之重,无异于今日的权贵豪富们玩轿车游艇。这就不难理解老子说“有舟舆,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的原因了。而盔甲、兵刃又何止“十百人”?
中国用兵始于黄帝,兵制大备于周朝。周军建制分军、师、旅、卒、两、伍6等。每军12500人,每师2500人,每旅500人,每卒100人,每两25人,每伍5人。周天子有6军,大国(上公)有3军,次国(侯伯)有2军,即使是最末一级的爵位子男(地方50里)都配备1个军,即12500人,可见“十百人之器”所指并非所谓“高效器具”,而是指“众人之力”之器具。所以,这跟所谓的“老子反对科技进步”扯不上一点关系。
古代战争
“使民重死而远徙”。“远徙”的“远”与“亲贤人远小人”用法一样,远离、避开的意思,就是不迁徙。通本改成“不远徙”,意思倒是很接近白话。这句话是说谨慎对待民力问题,才能使民众“重死而远徒”。
这样,“小邦寡民,使十百人之器毋用。使民重死而远徙。有车舟无所乘之,有甲兵无所陈之”就可以大致做一下解读:
即便是邦国很小,民众很少,如果侯王不轻易动用人力物力使用大的器具,比如不乘坐舟车,比如不动用盔甲兵刃,这样治下的民众就会重死而不作乱,安居而不外流。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接着解读下一段: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邦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正如上文所说,解决几个关键词,便可一顺百顺,首先要把“结绳”解决掉,接着是“复”,理解这个字的含义,还有一个“往来”,这些词汇与当今含义相距甚远,不能望文生义,自作主张。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结绳”一词出自《易·系辞下》,两种“结绳”含义:“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由此可见,“结绳而治”指的是圣人与百官,是政治问题,与百姓生活没直接关系。另外一层含义:“结绳而为罔罟(gǔ,渔网),以佃以渔。”罔是狩猎器具,罟是捕鱼器具,都是用绳子编结而成,泛指农业劳作。
岩画《古代人的狩猎》
“复”,把农民们从战争、徭役和动荡的迁徙中解放出来,“回归到”生产活动中,而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回复到古代的所谓“结绳记事”时代。
“往来”:是“偏义复词”的用法,即两个意义相关或相反的语素组合成一个词,取一个语素的意义,另一个陪衬,比如《墨子·非攻》:“今有一人入园圃,窃其桃李”,园圃是两个概念,分别用来种树和种菜,此处取'园'不取“圃”;再如《廉颇蔺相如列传》:“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国家也是两个语素,分别是诸侯封地和大夫封地,此处取“国”不取“家”。
国家重器 国家权力的象征
根据本章以及上一章“民归之”“安其居”等文意,“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中的“往来”取义偏于“往”,即安于家,重于死,不远徙。
“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民众回复到生产活动中,不再为徭役、战争等奔波劳苦能够安顿下来从事农业生产,吃得饱穿得暖,如此,就不再背井离乡了。这就为“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创造了条件。
因此,这一段话的大意是:能让民众回复到生产活动当中,使他们的食物更加甘甜,衣着更加鲜美,民俗更加和乐,家居更加安适。即使邻邦的人家相互能看到,鸡犬之声能听到,民众到老死也不会成群地迁居到邻邦去。
安居乐业,天下太平
如此联系上下文通读全章,本章的思路便清晰多了:即使在“小邦寡民”情况下,如果侯王能够爱惜民力、物力,使他们能投入到生产活动中以满足他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一样能够汇聚民众。正如王弼所言“国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况国大民众呼?故举小国而言也。”哪里有所谓世风日下,民心不古之说?哪里有避世倒退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