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延力:云姨|散文

姜广富:嘹亮的军号声声|散文

文/聂延力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云姨童年的时候,她的母亲纳鞋底时,锥子不小心扎伤了云姨的左眼。幼小的她号啕大哭,早晨醒来,左眼肿得有如核桃般大小,从此左眼失去了光明。眼窝凹眼眶凸,童年的云姨生活在痛苦和泪水中。
母亲和云姨是年轻时的发小,俩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谈。成家后成了前后院邻居。云姨很聪明,比如包粽子,做元宵母亲都会请云姨帮忙,母亲去姥姥家就叫云姨为我们做饭。
有时我和母亲跨过墙去云姨家。幼时最吸引我的,是云姨家墙上那两幅镶在镜框里的古代美人。我爱趴在柜上看,乌黑的云鬓细长的眉眼,樱桃小口一点点,白色深蓝的裙裾飘逸,一个花篮一把花锄,人物画的凄婉忧伤。
我指着镜子问:“云姨,这是什么?”
“这叫对美,是我结婚时的陪嫁。”
幼时我不知画的是什么人物,只感到整个画面压抑忧伤凄苦。后来我看画本知道这两幅画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葬花,细看画边还有题字是黛玉葬花词的后四句: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幅对美是云姨的陪嫁,嫁妆怎么是黛玉葬花,这是多么的不吉利。当然云姨没有文化也不知道什么是黛玉葬花,她的命运却凄苦如画。
云姨的丈夫是一个黧黑的庄稼汉,人很精明在村里有些声望。母亲和云姨平时总爱在一起说一些体己话。记得幼年时,云姨总是给母亲边诉说边哭,右眼泪如泉涌,干瘪的左眼泪腺已经枯竭,鼻涕一把泪一把,乌黑的自然卷发被泪水贴在脸上,嘴里反复说:“几个孩子小,你说我的日子可咋过啊!凤兰我活得憋屈啊!”
母亲也跟着流泪,柔声细语劝着云姨:“云啊!慢慢地熬吧!年岁大些心就收回来了。”
那时我年幼,对于母亲和云姨说的话似懂非懂。云姨悲戚地哭诉:“你不知道我多难啊!天黑时我看到他径直去了那家,我在身后跟着他,屋里黑灯瞎火两人不干人事。我故意给他个动静,男人干那事最怕惊吓的,门开了,我家黑鬼嗖的跑了,那个娘们骂我连男人都看不住眼瞎心也瞎……你说我还怎么活啊!”
那时我就想云姨太善良太软弱了,男人那么伤害他,她却想着别把那负心男人吓出病来。童年时想云姨的命运怎么这么惨,眼睛被她的母亲误伤造成终身残疾,成家后婚姻又不幸福。在我的记忆里,云姨一直穿着黑色或灰色的衣服,如她灰色的生活。
云姨的丈夫和村东头的一个女人有暧昧关系。女人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大嘴有些姿色,女人的丈夫猥琐个子矮,有些口吃,女人和男人是父母包办婚姻,女人整日愁眉苦脸。后来和云姨的丈夫有了隐情,女人有了爽朗的笑声。村里的人议论,女人的儿子是云姨丈夫的,那个孩子长得黧黑高大魁梧,与女人的女儿不一样。
云姨有三个黧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高一头。孩子是云姨的希望,也是云姨苦难生活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日子在云姨的泪水和辛勤的劳作中荏苒,她的三个儿子陆续都成了家。四十几岁的云姨白发苍苍,悲戚的眼神有些淡然,历经沧桑的心趋于平静。和母亲在一起不再如祥林嫂一般反复诉说痛苦,有时说起儿孙脸上露出了笑容。
后来云姨丈夫和那个女人的孩子,三十岁左右在一次事故中死了,留下一个遗腹子。那个女人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换了假肢。后来女人离开村子搬到远方的女儿家去了,村里的人同情惋惜把女人的过去忘了。云姨的丈夫中风身体慢慢的不行了,沉默寡言。
母亲离开村子十几年后,脑萎缩失去了记忆。可我在平时听母亲自言自语时,竟然在念叨云姨的名字,我想母亲的记忆留在了我们的童年,还有她和云姨在一起的时光里。
搬家时我回了趟老家,看望亲戚和年迈的云姨。也是代表没有记忆的母亲去看望云姨。云姨家那两幅对美依然挂在墙上凄凄婉婉。云姨拉着我的手问我母亲的病怎么样了?“你妈咋就得了不认识人的病呢?想想你妈是多么的心灵手巧,左右邻居都穿过她做过的衣服。”
我对云姨说,我母亲平时总是念叨你的名字和我们几个的小名。这时七十几岁的云姨流下热泪,泣不成声。
云姨的丈夫得了中风生活不能自理。从他咿呀的话语里我听明白是问我父母的情况,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当年那黧黑的汉子现今被疾病折磨的面容憔悴。
离开云姨家,云姨的丈夫坚持要出去送我。云姨用手搀扶着他,艰难地挪下炕沿。农村的院子很长,云姨搀扶着他的丈夫艰难地往前挪着。看着他们我的泪水盈满眼眶,想起年轻时云姨的悲伤,想起云姨丈夫年轻时的飞扬跋扈,岁月让他们变得如此羸弱苍老。在我离开的时候云姨的丈夫眼里流下混浊的泪水,想和我摆摆手,手却抬不起来。
回首凝望,夕阳下云姨搀扶着他的丈夫在瞭望。看着年迈的云姨和他的丈夫相携相依的身影,我明白:爱情的真谛就是不管年轻的时候经历怎样的痛苦、背叛、伤害,耄耋之年仍能相扶相携不离不弃走到人生的终点。
春节回家和父亲说话,问起云姨。父亲说:“你云姨的丈夫不在了,年前你云姨领着她的三个儿媳妇来看你妈,你云姨的身体也不好。和你妈说这也是最后一次来看看,往后也走不动了,说不上哪天就走了。”听了父亲的话,我心凄然。
没有想到春节母亲和云姨的见面,真的成了永别。秋天母亲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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