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尾生:夜歌|散文
文/西城尾生
【作者简介】西城尾生,原名方添木,甘肃陇南市西和县人,地域历史文化、民俗风情、情感散文、杂谈类作者,有多篇作品发表于网络文学平台、亦散见于纸质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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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站在这栋快要竣工的高建筑物,最高一层窗口前,望着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和迷蒙的夜空,我仿佛看到,在那遥远而宁静的小山村里,我那饱经风霜的母亲,拖着她因半身不遂而不在灵便的腿脚,来到村外路旁的坡畔上,手提那盏老马灯,倚着那棵老槐树将儿遥望……
记得第一次出门,母亲告诉我:“要是回来时天黑了,你就唱那歌儿解闷。边走边唱,啥都别想,你也就不觉着困乏,路也就不觉得远了,那鬼狐精怪啥的也就不敢靠近你的身。我估计着你快回来的时候,提家里那盏马灯到村外的山路上接你。我要是听到了你的唱歌声,就吆喝一声‘回来-了-么?’你就停了唱歌拖长调子也答上一句‘回来-了’我点点头,记住了母亲的话。
那天,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我和伙伴各背着一个小背篓正好走到了我们村子的山脚下。我俩都困乏得只想睡觉望着高处那峁上的村庄,我不觉叹了口气。突然,我发现山上有个小小的红点,像夜空里的小星星,发着些微弱的亮光。我知道那是母亲那盏已用了十几年的煤油马灯的亮光。
于是,我们鼓着劲儿唱着歌儿往山上走。歌声在空旷的山野里像空灵的鸟雀四处飘荡,在山崖里悠悠回响。唱着唱着,伙伴推了我说:“你听……”这时,我听见一声悠长的吆喝:“回来-了-么……”我的心顿时一热,便憋足劲和伙伴一起大声回答:“回来-了……”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地渐渐向山上的村子走去,母亲的吆喝声和我们的回答声在空旷的夜空里经久不散……
从此,不管独自出门,还是结伴而行,回来晚了,我总要在山路上唱歌而行。夜歌陪我走过了多少次夜路,我没有记清。
后来,参加了工作,离开了村庄,也渐渐告别了夜路。每次回家,骑自行车,不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山脚下。我将车子寄存在山下人家,背了包步行上山。第一次回家,到家时天刚擦黑,走到家门口,提了那盏老马灯正要出门的母亲,见了我一愣,问:“咋回来这么早?”
我笑了笑说:“妈,有了自行车,我再也不会走夜路,您也用不着再到老槐树下眼巴巴地接我了……”
母亲听了又一愣:“那好!那好……”但那语气里分明有些茫然。
再后来,我在城里娶妻生子,回家的次数便少了,每回一次家,都发现母亲要衰老很多。我曾接她到城里住过一些日子,后来她再也不肯来,说城里吵,闷得慌,她喜欢过山上清净的日子。
那年冬天,当我又一次走进家门,看着母亲又拉着风匣做饭,那双槐树皮般粗糙的手肿得馒头似的,我的泪止不住簌簌往下流。母亲走过来,替我抹去眼泪,轻声地说:“瞧你,都这么大一个男子汉了,还像个娃娃……”
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当我把几支润肤油递给她的时候,母亲有些不高兴地说:“花这冤枉钱干啥?我这老毛病了,抹上也不顶事了。你自个女人娃娃地养活着,日子多紧巴……”
这些年来,我在城里,为了生计,难以回家照顾母亲,只是在农忙季节,回去帮她耕种收割。每次回去,望着日显佝偻、头发花白的母亲成天颤巍巍地劳作于田间,羞愧之情便不觉涌上心头。
长期的劳作终于使母亲骨瘦如柴,疾病缠身。那年,母亲突发脑血栓,被送进县城医院经抢救治疗后,成了偏瘫。她再也不愿在医院住下去,执意要回她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山村,回家后的那天晚上,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和一轮发着淡淡清辉的圆月,母亲忽然转过脸来问我:“娃,你说我最喜欢啥?”
我说:“月亮。”
母亲说:“不是!我最喜欢你小时候在山路上唱的夜歌,清亮亮像一汪子山泉水……”
我的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真是太难为母亲了!多少年过去了,母亲依旧这么依恋我的夜歌!然而在这个物欲纵横的社会、在琐碎而繁复的生活中,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原有的童心和激情,我甚至连那曾经给我无尽勇气与温暖的夜歌,早就淡忘了,而我那终生刨土为食,苍老而清贫的母亲在儿子面前,却珍藏着如此久远而炙烈的激情!
这些年来,每每想起这些,我就泪如雨下……城市夜色愈来愈苍茫,我静静地伫立在窗前。我想,那纯朴、激情的夜歌是永远地离我而去了,但是那一个个迟归之夜,母亲手提一盏老马灯,倚着一棵老槐树的形象,以及母亲教我的夜歌那悠长、旷达的韵味,永远是我此生最值得回味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