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青葱岁月,写满了她与韦皋的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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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寇研 | 来源:(ID:tsgsc8)

薛涛系列二

十年青葱岁月,写满了她与韦皋的爱恨情仇

01

韦皋,远在成都的剑南西川最高行政长官,虽戎马半生,很少有闲心闲情侍弄诗词,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文艺中年。薛涛诗名远走眉州,传至成都,连幕府中人都有议论。韦皋闻悉,便找来她的诗作,一睹之下,心生爱慕。
贞元十二年(796),16岁的薛涛被年长她36岁的韦皋召进幕府,侍酒赋诗,入乐籍。
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
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
霜兔毳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
九气分为九色霞,五灵仙驱五云车。
春风因过东君舍,偷样人间染百花。
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
紫阳宫,道教传说中神仙居住圣地。薛涛将幕府酒宴比作天宫中的群仙荟萃。她用了许多色彩斑斓的词汇,如“红绡”、“嫦娥”“九色霞”“五云车”等,着力描绘一群青春貌美的歌舞伎们身着绚烂服饰,在幕府酒会翩然起舞的情景。
《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是薛涛在幕府生活的一个小小缩影。这首诗语调轻快,措辞婉媚,有着小地方的年轻女孩初到大都市那种新鲜和好奇,或也有一丝丝的傲娇。
此时的节度使幕府对薛涛来说,无异于神仙幻境。面对如此繁华盛景,薛涛的欢喜溢于言表,流露出少女特有的无忧无虑,这是薛涛人生中最为绚烂的绽放。由这首诗也可看出,薛涛初入幕府时,是备受韦皋宠爱的。

02

倘若想象薛涛此时身处酒会的情形,她应该是和一众宾客同座,一边欣赏舞蹈,一边饮酒和诗。薛涛虽入乐籍,与其他乐伎又到底不同。她的本职工作是“侍酒赋诗”,与韦皋召入麾下的其他男性诗人无异。
赠韦校书
芸香误比荆山玉,
那似登科甲乙年。
淡沲鲜风将绮思,
飘花散蕊媚青天。
这首诗中的“韦校书”,真名韦正贯,是韦皋的侄子,其时在韦皋幕府任职校书郎。
芸香是一种野草,虽然花繁香馥,但因是生长在山野溪涧的寻常物,不值一提。荆山玉却是一种很珍贵的玉璞。薛涛以芸香自谦,拿荆山玉喻韦正贯,赞赏他才华过人,丝毫不输那些中第的士子,总有一天会天下闻名。
这是一首中规中矩的赠诗,薛涛参考的是男性诗人在此类场合中和诗的套路,谈不上出彩。但这首诗背后的故事值得注意。
韦正贯既是韦皋侄子,又在幕府任职,是名副其实的在任官员,年纪轻轻的薛涛能与他唱和,已经证明她与寻常女性的不同。
自古,诗词唱和都是古代文人的一种主要的交际、切磋方式,上至皇宫下至幕府,也都喜欢举办各种宴集。但在皇宫或幕府,这类诗宴又不同于民间,是带有政治色彩的。因此当真也可说是男人的集会。
在这类宴会中,除了唱歌跳舞为男人们助兴,写诗什么的通常没女人什么事。
初唐,武则天、上官婉儿、太平公主等女性誓与男性在朝堂争锋,中宗一朝,上官婉儿成为修文馆的大领导,更是天下才子的统率。她高立在彩楼,点评天下才子的诗歌,而诗人们都挤在彩楼下,仰颈张望,希望她能看上自己的诗。
那幕场景已载入史册。
盛唐时期,待李隆基皇权在握时,可劲的压制后宫女性,导致这一时期的女性除了像杨玉环那样卖萌、求抱抱举高高以外,无所作为。
至中唐时期,薛涛能登堂入室,在节度使幕府的诗词雅集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观之有唐一代,大约也只有她延续了初唐女性的那一份志气了。

03

贞元十六年,薛涛20岁,到剑南西川节度使幕府也已经四年左右。到此时为止,薛涛的人生算得上是顺风顺飞。
父亲早逝,虽是不可挽回的遗憾和悲剧,但在那个时代,却也是薛涛生命里一个重要转折。本应成为闺秀的薛涛,被迫走出闺阁,进入眉州文化圈,卖诗养家。
闺阁虽是传统为“正经”女子所设,但也不得不说,只有闺阁外的世界,才是大世面。那是深闺女性一辈子都难想象的,江湖。
薛涛虽被韦皋纳入乐籍,身份上卑于韦府其他幕僚,但读薛涛这一时期的诗歌,她在《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中流露出的欢快和兴奋,她与韦皋之侄唱和的《赠韦校书》等,不难推测出,薛涛在幕府地位,已远超于普通的乐籍女子。
可以说,初到韦府这段时日,风华正茂的薛涛是颇受礼遇的。恃才而骄,年少轻狂,是许多人的青春都会犯的错。薛涛也不例外。
据相关史料所载,其时薛涛在节度使幕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韦府内外人尽皆知,以至若有使节前来拜访韦大人,都得特意给薛涛备一份礼物。
但毕竟薛涛诗名远播,在才情方面远超韦皋,或许前往幕府拜谒之人也真是想趁此机会目睹一番女诗人的风采。而薛涛“性亦狂逸”,不拘小节,不是闺中女子那般扭捏,逐渐地,“求见涛者甚众”。
薛涛虽然将别人所送礼物悉数报备给韦大人,以此表呈自己的心迹。但久而久之,韦皋心意难平。
薛涛虽然忠诚,却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尽管韦皋无比宠溺她,到底是她的领导。没有哪个领导愿意看到自己的下属比自个儿还受欢迎,尤其是韦皋这样有权有势的一方霸主。
通常,这位感觉被“冒犯”的领导发起火来,只会采取一个措施:通过权力让这位下属明确自己的身份、地位。
薛涛身在乐籍,去哪都得韦皋说了算。于是,韦皋下令将薛涛贬往松州军营,充作营伎。
贞元十六年那个冬天,应该是薛涛从出生到此时,人生中经历的最寒冷的冬季。
薛涛无法忍受这等屈辱,辗转反侧许多个夜晚后,她决意向韦大人写诗求饶。提笔的那个刹那,从前那个不谙世事、无忧无虑的薛涛在她的身体里死去了。
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在这一组《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中,薛涛以“妾”的口吻自呈身在松州军营的种种煎熬。
在这组诗后,薛涛紧跟着又写了历来颇受争议的《十离诗》。这组诗中,薛涛笔触更加谦卑,将自己与韦皋的关系比作离了主人的流浪犬、离了手的笔、离了马厩的马等等,语气卑微哀诉,令人不忍直视。
有评者认为《十离诗》“格调卑下”,没有一个诗人该有的骨气。说这话的人应该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那类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生在世,谁又没干过几件混蛋、丢人的事呢。

04

薛涛罚赴松州军营的时间极短。
她在贞元十六年的腊月启程,但在次年正月便被韦皋召回,若再除去路上的行程,其时真正在军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的时间寥寥。
但即若这样,此次罚边经历已经彻底改变了薛涛。她恍然认识到,从前自己在幕府所受的优渥待遇,只是一种幻觉。哪怕韦皋再看重她,当他气恼,仍有权力将她置于任何屈辱的境地。
重回幕府的薛涛,用沉默抗议韦皋的惩罚。
薛涛被召回成都不久,韦皋大破吐蕃,因军功显赫,从“韦相公”荣升“韦令公”。如此丰功伟绩,作为“侍酒赋诗”的乐籍人士,薛涛却没有相关颂诗留下,实在有些不寻常。
贞元十八年(802),是韦皋镇蜀的第十八年。这一年,从玄宗开元二年(714)动工,历时十九年开凿的乐山大佛终于竣工了,这于韦皋,不啻又一桩了不得的政绩。
开光典礼中,蜀中文人纷纷献诗颂扬韦大人的千秋功业,甚至有人在诗中将韦皋比作“生佛”的。
但这一蜀中盛事于薛涛,也仿佛离得很远。罚边归来,她就再不是当年那个为一场幕府酒宴也会无比兴奋的小女孩了。
赋凌云寺 二首
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纤埃。
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
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斜。
有时锁得嫦娥镜,镂出瑶台五色霞。
两首诗均以“闻说”起笔,显见得薛涛并未参加这一盛大的开光典礼。薛涛在诗中写花写树写青苔写月光,盛赞凌云寺的自然美景,却只字不提韦皋的功绩。
也许这是她反击韦皋的另一种方式。奉命献诗,且字字不离凌云寺,却始终不提寺内大佛和韦大人的关系。既完成了作业让韦大人无话可说,又明知故犯的离题千里……
不知当时的韦大人读到此诗时,作何感想。
接下来的幕府岁月,薛涛流传下来的诗作极少,两首而已。在这沉寂的五年中,薛涛一直在消化罚边带给自己的屈辱。

05

永贞元年(805),镇蜀二十一年后,韦皋在任上暴卒。
此时,薛涛25岁。从16岁到25岁,十年青葱岁月,从少女到成熟,从不谙世事到一夜沧桑,薛涛与韦皋的爱恨情仇,随着韦皋的离世而终结了。
薛涛没有任何悼诗留下。也许她那时仍然是恨的,他的逝世也未能剜除深扎在她内心的屈辱的尖刺。
韦皋暴卒,剑南西川最高行政长官的位置空缺,由此引发了一些觊觎者的角逐,蜀中风云变幻,百姓生活遭荼毒,薛涛命运也受到牵连。
蜀中动荡持续了两年。
寄词
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
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
两年后,局势渐趋稳定。
某一日,薛涛出游石斛山。她登高望远,不禁想起从前陪侍韦皋游历此地的情景,又陆续想起许多往事。
虽然韦皋为人骄横,薛涛从前对其也有蚀骨之恨,但在他任剑南西川最高行政长官的二十一年中,蜀中政局平稳,百姓生活安泰。
历经岁月淬炼,当薛涛再回忆起韦皋种种,怨恨退却,充溢胸襟的只有敬仰之情。当韦令公的灵魂升入天堂,当紫阳宫的神仙见了他,想来也会称赞他在人间的盖世功勋。
十年爱恨情仇的纠缠,又经两年世事迁离中的颠沛,薛涛内心愈加丰盛,愈加广阔。
是时候与韦皋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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