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金泉:额外之灾(下)|小说
文/南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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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张先生的菜蓝子拎起来就下楼。走到楼梯口时,碰见了隔壁搬走不知多少年的沈先生和夫人。两家以前就隔着一堵薄薄的砖墙,居住在同一个楼道里,平时相互串门,温和相处,嘘寒问暖无话不说,自然关系不错,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好嘛。况且,沈先生喜欢与人幽默诙谐几句,凡是这号大门认得的人,无人不对他评价几分亲善之缘,非常得人亲近的一位好好先生。两邻居大门口碰面,自然要互动一下,嘘寒问暖人之常情。
“张先生近来咋样?哦!是否给什么吓坏了!脸上净是土灰色呢!”沈先生乍看老邻居一眼,稍加镇定之后,愕然!这张先生的模样竟然如此凄惨的状况,怎么会变的这般快速衰老呢?沈先生的脑际里在拼命翻找昔日的老邻居模样,那些闲散的心情和幽默感,自然丢在一边去了。
“一如既往,平时买买菜呀接送孙女呀,还有跟那帮兄弟凑热闹下下棋呀!退休嘛,退下来就得好好休息。你说呢?”张先生推一推眼镜框,说话倒是平常一般的口气。
“那好那好!其实老了,应知天命。古人说:命中有的,都该有了;命中没的,强求也没用。你看……这不……当初这套房子是老太婆硬从娘家强行要来的,还争得头破血流。如今呢……这回又丢了。”沈先生说话很豪爽,他也不怕别人嚼舌根说闲话,仍然我行我素,颇有风趣。
“怎么会丢了呢?这么大一家伙死的……这话听不明白!”老张一提房子特别敏感,追问起来。
“家里这个,”沈先生用大拇指与食指搓了起来,示意家里钱紧,接下说:“得卖了。没了懂不懂?这和丢了有什么两样?我想的开,哪像娘儿们一说没了,哭哭啼啼呐!”
“噢噢!是这样啊?沈先生跟当年没变,还是这样幽默大方!”张先生搭道。
“所以说嘛,人要活得洒脱,不敢说看破红尘,也得学会自我欣赏,那句什么话来着啊?孤芳自赏对吧!这回……唉!陪老太婆过来瞎折腾!”沈先生补道。
张先生凑近他一点,问:“谁接盘?现在的房价可是蹿蹿蹿红呀!”
沈先生迟疑又困惑,似乎没听懂张先生的表达意思,发一阵子愣劲。待他想问问这啥玩艺儿时,张先生开口了,冷笑般道:“太专业……对不起!我是说,谁买你家这屋呀?”
沈先生皮笑肉不笑,回道:“得,你要说句人话,不就听懂了。”沈先生狠狠损了张老头一把。
张先生明知被损,也没法子,知道这家伙伶牙俐齿,就嗜好这一口,不咬死人不得瑟。只好识趣地用食指点一点他,这意思只有他俩明白,彼此心知肚明。
“啥价码出手?”张先生特别感兴趣提问。
“八匹马!”沈先生递过去八字的手势,这说话的声音带上劲儿。
张先生一瞧,脑袋瓜近乎懵了。随后,露出来一双狡黠的眼睛,傻傻的问:“开什么玩笑!你给人家下套子吧?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个价是……菜市口的烂菜叶价差不多,也不问问现在是啥气候?净在瞎掰!”
沈先生一闻,立马拽了一把他,颇多神秘的感觉,推一把张先生,往路坎儿边去一去。悄悄的说:“这幢楼谁家卖了好价,不会过万吧?我搬走这么久,还不知道详情。你愣神什么啊?说呗!我又不会乱嚼舌根,放心。你知道我平时嘴不贫,可也知道分寸是吧?咱俩是邻居,必须懂得邻里相处的原则,要不然怎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呢!”
张先生本来就是臆造,他哪知道谁家买卖房契呢?只谓现在就更不清楚了。他嘟嚷了几句,显然沈先生认为自己耳背,故侧耳趋于静候,悉听尊便。接着,张先生还是忍不住心里想说的话,道:“沈先生知道吗?这里挂牌交易价至少一万四少不得呢,你不会这么孬吧!”这话的底气,张先生倒是充足的样子,侃侃而谈。
沈先生一闻,笑比哭难看。不过,他始终自以为格局要比张先生强许多倍,也就不去计较得失啥了。最后,碍于面子,淡淡的说道:“兄弟啊!你这招……没招数可看了。妈的,别给中介机构那帮龟孙子糊弄了,搞得人心惶惶然!现在,真的是有价无市。告诉你,我那老太婆抓狂抓了大半年,这价码……还是连骗带哄敲定下来。张先生,你做梦做多了?嘿嘿!老不正经人,尽兴白日美梦吧!”
张先生认为善举。然而,突然间被老邻居家当头一棒子,这额外之灾,可恼啊!人遭别人奚落,心里多少会忿忿不平。于是,张先生固执般提提菜蓝子,示意他有事去咯,不想聊了,心里受气不平衡,尽是遇见吃力不讨好的小人。一霎时,张先生一甩头,不由分说,哼着京剧《红灯记》小曲儿离去。
沈先生尴尬起来;仿佛心里的好多话没聊完没聊至尽兴,就这么戛然而止,惋惜然!目送张先生渐渐远去的那身斜睨的背影,思绪翩翩,不曾自言自语道:“人真老了!老朽老朽……老朽之木,不可雕也!呔,我还想你帮一下倒个巧,没准弄点额外之财呢?衰呀,做梦喽!”沈先生突然眼眶一酸楚,哽咽了,自己呆住。他瞧着张先生,心里不知道说什么好呢。
张家的气氛接连几个月,显现得十分清寡;儿女们除了发薪水那天,匆匆忙忙必到张家送钱之外。其余的日子,就算张老太太电话一通接着一通找藉口巡查儿女们的生活,孩子们多半是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的话绪。而小儿子的不耐烦回复,更是理直气壮如牛;因为,他天天在四处揽私活干,无暇顾及父母有愧,显得很无奈很无助。这些话,张太太听后,仿佛心里架上了一把隐形的刀子,说不出那份母爱的痛苦和凄凉,只好忍痛割爱,偷偷抹把热泪隐忍下来。而张家的家庭民主会也好几次未开成,原因简单,因为子女的缺勤、抽不出功夫来捧场而告吹,成了张先生心坎里一道美丽的泡影!
“孩子他娘,这哪像张家呀?你,你看看……这帮小孩越来越不懂事。你是他娘,讲讲他们几句不成?我图什么呢?告诉他们,我每个月的退休金好几千块,不够老俩口花费吗?问问他们明白不明白这理儿!”
张太太知道老伴有气没啥地儿撒去,活了这把年纪,她很同情,于是说道:“老头子,你换个生活模式看看;咱要是想得开,也像楼底下那些人唠唠嗑、下下棋什么的,不挺好的嘛!非要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死干嘛呢?”
“说什么啊?答不对题,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儿。还,还真的人老了就糊涂!乱弹琴,简直乱弹琴!这孩子都是给你给惯的。”张先生埋汰老伴的话,没完没了。
接下去的日子,张先生度日如年,心里总觉得丧失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可也找不出来明唐。一个人没事干,到外面晃悠晃悠,心情虽然好了一点。但是,本质上还是一样无精打采。不过,他始终不相信这人一日三餐饱肚子,到处可晃悠悠的闲情逸致,怎么就这样难熬?这月的十五之夜,为了省点电费,张家的老两口早早躺下。然而,明亮的月光透进来,柔光之色四溢,多少会勾引起老人家的感慨!
“这孙女到外婆家多少天了,怎么也没个准信儿?应该回来吧!还有……这外孙,怎么就白疼了!”张先生问老伴。
老伴叹了一口气,回道:“这小孩懂什么事?还不是谁对她好谁亲近一些嘛。”
“哼!这不孝之子。准是他们故意怼着干!咱们会亏待自己的孙女吗?什么好吃的……不都给她。平时,一天一个鸡蛋,订购的牛奶,还有……不都是你给她用的,怎么张家就对自己孙女不好呢?唉!”张先生不服。
“儿子没做错!他也有苦衷,整天东忙西忙的……别在我面前说他坏话!我不爱听。”老伴真是怼他,头一次撂下狠话。
“我……我不都是为他们好嘛!只要他们好好工作,我给他们创造点额外收入,有什么不对呢?如果他们不务正业,出去东奔西跑,不更累吗?你,你以为我不心疼!”
老伴不吭声,索性把脸背着张先生,一副不想交流的抗拒模样。张先生可有一肚子的苦水倒不出来,本来想跟夫人吐点又被她婉拒掉,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躺在床上,长一声叹息短一声唉气,弄得老伴既心疼又恨不得起身与他大吵大闹一场,好把这一年的憋气全撒出来。于是乎,她转过身来。之后,瞧见张先生日渐衰落的气色,那一刹那间,自己的心软了。的确,这意外之灾来的太突然,冷不丁她一想,浑身打了一个寒噤!
“老头子呀!现实点吧。本来我不想说,知道你心情也不好!今天,女儿家吵架了,为了外孙的读书择校这事,两口子摔盘子砸锅。”张太太如实披露女儿家的情况。
“你说咱这姑爷……装嫩,挺行的。你想想,老子是贴钱贴热脸贴跑腿……怎么翻脸比翻麻将牌还快呢?真是倒霉!我……”
“就事论事,别扯到人格上去。”老伴俨然反驳。
“我,我明天再跑几家看看。先把她们的认购房处理掉,到时候叫人去生红眼病!”
“隔壁沈家才卖八千一平米。”老伴点醒他。弦外之音,告诉他大差不差的价码就算了,救人要紧。
“这不额外之灾……和咱能一样吗?那是二手房。再说,咱也准备收场了。就挨这阵子的光,怎好让煮熟了的鸭子飞跑呢?没这样的道理。再说,电视上天天报涨价,这情报不会是假的呀,我信!”
“反正你抓紧脱手,一套也行,让他们缓缓气。确实,这样下去,哪家都顶不住,迟早会崩溃!”老伴说完,又把脸蛋背过面去,想睡觉了,她感觉心累。
张先生觉得索然无味。一个人披上衣,下床去……
那天,中午十二点过了。
张夫人看老伴迟迟未回家门,独自一人在家里有点着急上心。是的,这段时间张先生每天往外跑;不是腿力不支,突然跪倒磕破了膝盖,血淋淋的样子,就是上楼梯闪着腰骨什么的,回家腰酸背痛,弓着背走路。要不然,心脏怦怦然乱跳,一个人喘不过气来。这些征兆,让张太太整天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心疼得暗地里直掉眼泪!此时,她正想着下楼走一走,一来等待张先生归程,二来下去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老邻居,聊一聊话,唠嗑几句,心里自然亮堂。
“张妈,几个月没见你下来。人,怎么变憔悴了?”走出楼道口的张太太,迎面撞上了刘婶。与刘婶还未打招呼时,她就一通话直白;张太太只好点点头。是的,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
“你忙吗?”老邻居客套话少不了,张太太随口搭讪。
“张妈,没事嘛多下楼走动走动。以后,老邻居越来越少了!”刘婶有点悲观的情绪坦露。看得出来,她是这号门里最活泼的人。
张太太笑一笑,不以为然。走近身时,才低声细语般问她:“怎么回事啊?”
刘婶昂起头,说:“四楼的赵姐刚把房子卖了,搬到新房去。”
张太太猛然想起老伴一早出门卖房的那档子事,顺口问道:“她房子卖地起价码?”
刘婶平常也是爱管闲事的人,回她:“跟你隔壁的沈家出价差不多,六千块一平米。”
张太太以为听错了,反问道:“你搞错了,沈家出价是八千元一平米。”
刘婶蹙了一下眉头,说:“沈先生怕人家说闲话呗!这不明摆着,多报一点,好给自己顾顾面子。沈家的老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嘴。他呀,钱少拿一点别人看不见,话得由着他说的痛快!是嘛?”
张太太的心,那一刻,忽然失落了。她,淡然道:“怎么说掉就掉呢?”她怕刘婶理解不了,补道:“我指的是这二手房的价码!”
刘婶大大咧咧一番,应道:“你没看新闻?说房子是用来住的,不允许用来炒的。看吧,房产商的末日到了。不对,我说错了。楼底下好多人都这样说,炒房客的死期开始了!到底是房产商还是炒房客,我也拿不准,反正差不多吧!”
“政府怎么能这样?朝令夕改。”张妈脱口而出。这件事,开始让她纠结。
刘婶直摇头。缄口不言。
张太太正待片刻沉吟,正待片刻思忖。然后,她抬头时,却不见刘婶的影子,四处张望也寻觅不见。她呀,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张太太回忆过去这个老邻居的德性,由不得自主地嘲笑起来。
傍晚的时分。窗外的天色逐渐逐渐的变暗下来。张太太站在座机旁边,按下免提键,拨打老伴的手机,提示的声音还是关机。可她没想那么多,老头子为了省钱,这款手机其实是装装门面而已,没有约定在先,他是绝对不开机待用,成了生活中的常态。
张太太这一招用意,其实,她心里有数。只是,人在挂虑亲人的时候,那无聊的又十分笨拙的动作做出来,是无助的一种解脱。要不然,人真会给活活困死其中。
女儿突然回来了。她一踏进门就向妈询问父亲的房产证放哪?这情景让张太太预感大事不妙,没多想什么,两腿一抖索,差点摔跤,好在女儿一只手正搀扶着,没出意外。
女儿突如其来的出现,把张太太搞的不知所措六神无主。一会儿,女儿瞧见母亲稍微镇定了,便扶她坐在沙发里,自己去打开父亲的抽屉,从提包里抽出房产本,翻找属于自己姓名的房本,装进随手的包内。启身,对母亲说:“妈,爸爸终于扛不住了!上午在别人单位里倒下,送到医院抢救。小弟正在医院里看护着,我急得到处借钱……没借着!只好我把自己的房产拿去抵押再说……没法子的事,救命要紧。妈,别急别急啊!你可……千万不要跟着……爸爸那样啊!爸一定会好起来……”女儿的话没讲完,啪啦啪啦的泪水直掉。
张太太明白发生什么了。这时候,显得格外的镇静和坦诚。她过去抚摸一下女儿的头,拥抱她,一句话没有说。
目送女儿出门。她回到桌前,那里摆着几本房证,还有一册精美的记事本。她,她安详地坐下来,翻开记事录;她一张张一页页地掀过去,直至最后一页,她不得不看,这是张先生的笔记,字迹苍拔遒劲,如下:张家从此进入百万富翁的行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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