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谈 “听戏”

作者简介:梁实秋,原名梁治华,字实秋,1903年1月6日出生于北京,浙江杭县(今杭州)人。笔名子佳、秋郎、程淑等。中国著名的现当代散文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国内第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曾与鲁迅等左翼作家笔战不断。一生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两千多万字的著作,其散文集创造了中国现代散文著作出版的最高纪录。代表作《莎士比亚全集》(译作)等。

1923年8月赴美留学,取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1926年回国后,先后任教于国立东南大学(东南大学前身)、国立青岛大学(今中国海洋大学、山东大学共同前身)并任外文系主任。1949年到台湾,任台湾师范学院英语系教授。1987年11月3日病逝于台北,享年84岁。

听戏,不是看戏。从前在北平,大家都说听戏,不大说看戏。这一字之差,关系甚大。我们的旧戏究竟是以唱为主,所谓载歌载舞,那舞实在是比较的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从小就喜欢听戏,常看见有人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着柱子,闭着眼睛,凝神危坐,微微地摇晃着脑袋,手轻轻地敲着板眼,聚精会神地欣赏那台上的歌唱,遇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便像是搔着了痒处一般,从丹田里吼出一声“好! ”若是发现唱出了错,便毫不容情地来一声倒好。这正是真正的观众,是他维系戏剧的水准于不坠。当然,他的眼睛也不是老闭着,有时也要睁开的。

  生长在北平的人几乎没有不爱听戏的,我自然亦非例外。我起初是很怕进戏园子的,里面人太多太挤,座位太不舒服。记得清清楚楚,文明茶园是我常去的地方,全是窄窄的条凳,窄窄的条桌,而并不面对舞台,要看台上的动作便要扭转脖子扭转腰。尤其是在夏天,大家都打赤膊,而我从小就没有光脊梁的习惯,觉得大庭广众之中赤身露体怪难为情,而你一经落座就有热心招待的茶房前来接衣服,给一个半劈的木牌子。这时节,你环顾四周,全是一扇一扇的肉屏风,不由得你不随着大家而肉袒,前后左右都是肉,白皙皙的,黄橙橙的,黑黝黝的,置身其中如入肉林。(那时候戏园里的客人全是男性,没有女性。)这虽颇富肉感,但决不能给人以愉快。戏一演便是四五个钟头,中间如果想要如厕,需要在肉林中挤出一条出路,挤出之后那条路便翕然而阖,回来时需要重新另挤出一条路。所以常视如厕如畏途,其实不是畏途,只有畏,没有途。

  对戏园的环境并无需作太多的抱怨。任何样的环境,在当时当地,必有其存在的理由。戏园本称茶园,原是喝茶聊天的地方,台上的戏原是附带着的娱乐节目。乱哄哄地高谈阔论是未可厚非的。那原是三教九流呼朋唤友消遣娱乐之所在。孩子们到了戏园可以足吃,花生瓜子不必论,冰糖葫芦,酸梅汤,油糕,奶酪,豌豆黄……应有尽有。成年人的嘴也不闲着,条桌上摆着干鲜水果蒸食点心之类。打热手巾把的茶房从一个角落把一卷手巾掷到另一角落,我还没看见过失手打了人家的头。特别爱好戏的一位朋友曾经表示,这是戏外之戏,那洒了花露水的手巾尽管是传染病的最有效的媒介,也还是不可或缺。

  在这样的环境里听戏,岂不太苦? 苦自管苦,却也乐在其中。放肆是我们中国固有的美德之一。在戏园里人人可以自由行动,吃,喝,谈话,吼叫,吸烟,吐痰,小儿哭啼,打喷嚏,打呵欠,揩脸,打赤膊,小规模的拌嘴吵架争座位,一概没有人干涉,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完全的放肆的机会? 看外国戏园观众之穿起大礼服肃静无哗,那简直是活受罪! 我小时候进戏园,深感那是另一个世界,对于戏当然听不懂,只能欣赏丑戏武戏,打出手,递家伙,尤觉有趣。记得我最喜欢的是九阵风的戏如百草山泗州城之类,于是我也买了刀枪之类在家里和我哥哥大打出手,有一两招也居然练得不错。从三四张桌子上硬往下摔壳子的把戏,倒是没敢尝试。有一次模拟打棍出箱范仲禹把鞋一甩落在头上的情景,我哥哥一时不慎把一只大毛窝斜剌里踢在上房的玻璃窗上,哗啦一声,除了招致家里应有的责罚之外,惊醒了我的萌芽中的戏瘾戏迷。后来年纪稍长,又复常常涉足戏圈,正赶上一批优秀的演员在台上献技,如陈德琳,刘鸿升,龚云甫,德珺如,裘桂仙,梅兰芳,杨小楼,王常林,王凤卿,王瑶卿,余叔岩等等,我渐渐能欣赏唱戏的韵味了,觉得在那乱糟糟的环境之中熬上几个小时还是值得一付的代价,只要能听到一两段韵味十足的歌唱,便觉得那抑扬顿挫使人如醉如迷,使全身血液的流行都为之舒畅匀称。研究西洋音乐的朋友也许要说这是低级趣味。我没有话可以抗辩,我只能承认这就是我们人民的趣味,而且大家都很安于这种趣味。这样乱糟糟的环境,必须有相当良好的表演艺术家才能控制住听众的注意力。前几出戏都照例的是无足观,等到好戏上场,名家一露面,场里立刻鸦雀无声,不知趣的“酪来酪”声会被嘘的。受半天罪,能听到一段回肠荡气的唱儿,就很值得,“语音绕梁三日不绝”,确是真有那种感觉。

  后来,不知怎么,老伶工一个个的凋谢了,换上来的是一批较年轻的角色,这时候有人喊着要改良戏剧,好像艺术是可以改良似的。我只知道一种艺术形式过了若干年便老了,衰了,死了,另外滋生一个新芽,却没料到一种艺术成熟衰老之后还可以改良。首先改良的是开放女禁,这并没有可反对的,可是一有女客之后,戏里面的涉有猥亵的地方便大大删除了,在某种意义上有人认为这好像是个损失。台面改变了,由凸出的三面的立体式的台变成了画框式的台了,新剧本出现了,新腔也编出来了,新的服装道具一齐来了。有一次看尚小云演天河配,这位人高马大的演员穿着紧贴身的粉红色的内衣裤作裸体沐浴状,观众乐得直拍手,我说:“完了,完了,观众也变了! ”有什么样的观众就有什么样的戏。听戏的少了,看热闹的多了。

  我老早就离开北平,与戏疏远了,但小时候还听过好戏,一提起老生心里就泛起余叔岩的影子,武生是杨小楼,老旦是龚云甫,青衣是王瑶卿,小生是德珺如,刀马旦是九阵风,丑是王长林

……有这种标准横亘在心里,便容易兴起“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我常想,我们中国的戏剧就像毛笔字一样,提倡者自提倡,大势所趋,怕很难挽回昔日的光荣。时势异也。

(0)

相关推荐

  • 凤凰于飞,凌于上木

    相忘于江湖,不如点击"蓝字"关注 [凤凰于飞,凌于上木] 文|风眠雪 [楔子] 足尖轻点,水袖翩飞,长剑出鞘. 这是我--拼尽此生的决绝. "拦住她!!"周围传 ...

  • 梨园忆往 老北京茶园开门三件事——看座沏茶、卖吃食、扔手巾把儿  张永和

    北京晚报 | 2021年07月23日 . 相声大师侯宝林说的<关公战秦琼>,里面有一段说北京老茶园的情况: 里边有什么带座的,找人的,沏茶灌水的,卖饽饽点心.瓜果梨桃的,还有卖戏报的,最讨 ...

  • 梁实秋:听戏

    听戏,不是看戏.从前在北平,大家都说听戏,不大说看戏.这一字之差,关系甚大.我们的旧戏究竟是以唱为主,所谓载歌载舞,那舞实在是比较的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从小就喜欢听戏,常看见有人坐在戏园子的边厢下面,靠 ...

  • 梁实秋:听戏 看戏 读戏

    ▼ 我小时候喜欢听戏,在北平都说听戏,不说看戏.真正内行的听众,他不挑拣座位,在池子里能有个地方就行,"吃柱子"也无所谓,在边厢暗处找个座位就可以,沏一壶茶,眯着眼,歪歪斜斜地缩在 ...

  • 梁实秋:听戏、看戏、读戏

    我小时候喜欢听戏,在北平都说听戏,不说看戏.真正内行的听众,他不挑拣座位,在池子里能有个地方就行,"吃柱子"也无所谓,在边厢暗处找个座位就可以,沏一壶茶,眯着眼,歪歪斜斜地缩在那里 ...

  • 齐如山谈编剧:剧本如讲义,观众听戏像上课,如此戏园非关门不可

    欲论编戏,须先论戏的原理.当初为什么唱戏呢?是为的自己取乐,因为不但唱的取乐,且听的也很欢迎,所以才有人组织班子,排练戏曲,一来供众人取乐,自己又可取财,以后慢慢的越来越发达,就成了专门的行道了.大致 ...

  • 农村留守老人去邻村庙会听戏,中午不回家,有的躺倒舞台上休息!

    午饭后,豫北某农村庙会戏台前,二三十位老人等待下午的好戏开场.(王子瑞 摄) 初夏的太阳很是毒辣,温度足有30度,个别老人打伞遮阳. 有几个老人索性睡到了戏台上. 戏台前方约50米处,几个空凳子的主人 ...

  • 雪小禅 | 听戏

      四时长忆 惜君如常 辛丑三月三十 扫描二维码 关注 小禅同名公众号"雪小禅" ↓   周 二 散 文  听 戏 文:雪小禅 图片:圆光 ♬ 点击聆听 主播韩枫为你播读 从前我总 ...

  • 喝酒、听戏、写草书,人生三大趣事!

    京剧人物 关良 20世纪初,观众公认的余叔岩.梅兰芳.马连良.言菊朋.高庆奎五位京剧大师,在为京剧声腔艺术发展做出不可磨灭贡献的同时潜心翰墨,就被传为佳话. 其中梅兰芳先生书法功底深厚.清雅俊秀,以行 ...

  • 临涣沈家大院里听戏

    在临涣老教堂那边的破院子里平整出一个民俗集合体,搭建个戏台出来,逐步形成一个以听戏为特色的露天茶馆,总感觉这种创意和设计是不大靠谱的事情.依旧修旧整理那么大的院子,还要添个老戏台,投钱进去也不是个小数 ...

  • 百看不厌| 跟侯宝林听戏

    长按二维码,即可购买 可以说,很多人是从听相声开始了解和喜欢戏曲的.戏曲和曲艺五百年前本 是一家,五百年后,相声从戏曲中吸收了大量营养,又为戏曲的普及做了大量贡献.有人曾说,关于京剧的基本原理.技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