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苍茫大地

爱在苍茫大地

作者:赵霞

我是庄户人,往上数八辈子也是庄户人。

我九岁的时候,妈妈给我添了弟弟。妈妈又要忙农活又要照顾我和弟弟,忙得焦头烂额。妈妈摸着我的头说:“妞子,你做姐姐了,要做妈妈的小帮手。”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有空就看着弟弟,帮妈妈喂鸡,有时还洗涮碗筷,烧火做饭。

奶奶家有头大牛,是黑底白花的,常在树荫下甩着尾巴默默地咀嚼,丝毫不理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大花牛是爸爸弟兄五个合伙买的,五家轮流喂牛。它温顺得很,我也敢牵它喂它。妈妈嘱咐我放牛,于是我成了放牛娃。放牛不是很累的差事,只是大花牛吃的正欢时要赶它回家,需我斜着身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把它拽回头。

有次暑假期间,妈妈实在太忙,我就背上弟弟牵着牛出门了。那天,大花牛吃得很欢实,趁我逗弟弟的空当一下子跑到了玉米地里。在密密的青纱帐里,大花牛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了踪迹。它可是我们全家的财富啊,平时耪地播种全指望它呢!我放下弟弟跑到玉米地里去找牛,弟弟看不见我大哭起来。我赶紧跑回来哄弟弟,心急如焚地惦记牛。一边是我疼爱的弟弟,一边是全家视为命根子的大花牛,左右为难的我抱着弟弟大哭起来。最后,我狠了狠心,脱下上衣裹住弟弟,背上他钻进了玉米地。玉米叶子像刀片一样剌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眼睛也火辣辣的疼。弟弟被衣服裹得看不见,哭得更厉害了。我怕大哭吓着弟弟,低低抽泣着。在闷热的玉米地里,两个孩子就一直往前跑,生怕大花牛跑丢。我的周围只有哭声和跑过时玉米叶子的唰唰声。那条路不知道走了多久,也看不到尽头。我只是尽力往前跑啊跑,最后终于找到了大花牛。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感觉全身又酸又痛。我回头一看,弟弟哭得脸上像个小花猫。最后,我背着弟弟把大花牛牵回了家。妈妈看着我脸上身上划得红红的一道道口子,鞋子也被麦茬戳上了好几个窟窿,心疼了好久。

弟弟长大了,成了我甩不掉的小尾巴。弟弟七八岁时,家里缺少柴火,妈妈就动员我和弟弟去捡树枝。

村东有条河,河边是密密的树林。春天的时候,林子的主人会修剪树枝。到了夏天,剪下的树枝就变成了能烧火做饭的柴火。我和弟弟去捡树枝,弟弟捡小的,我拣大的。有些刺槐树枝上有坚硬的棘针,我不让弟弟去拿,我的手却扎出一个个小血窟窿。拾好几堆后,我从家里推来了独轮车,顺便推上弟弟。河两边没有路,我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往前走。装上车,用绳子捆好,弟弟就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来的时候轻松,回去因为装着载,就困难了许多。没有路,我们就从河边走,但是最后要把车子从河底推到河岸上。我没有采取直上直下的上法,那样虽然距离近,却需要下大力气。我采取斜着上去的路线,弟弟在前面弓着身子使劲拉,我在后面运尽力气使劲儿推。走上几步,弟弟往往体力不支,累得坐在地上,车子又倒了回来。有时把握不好方向,也会车翻人倒。我总是先去哄弟弟,再重新装车。把车从河底推上河岸会有好几个回合,僵持好几个小时。

一个暑假,姐弟俩一推一拉捡回来一大垛柴火,爸爸把它们整齐地垒在大门旁。从这个夏天到再一个夏天,这些柴火变成了袅袅炊烟,做熟了香喷喷的饭菜,捂热了冰凉的炕头。在火红的灶膛前,妈妈边往里续柴,边夸我和弟弟的功劳。尤其是在冬天的早上,妈妈早起作饭,一揭锅盖,灶头上方腾起团团白色的雾气。我和弟弟头挨头雁儿似的趴在被窝里,就说妈妈站在云彩上。有时姐弟俩争着去挠爸爸的痒。就在这氤氲的雾气里,我们享受着惬意的时光。

我要正儿八经地干农活了,因为妈妈的腰不好做了牵引手术,不能干重活。我要拔草、喷农药、耘地。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抬眼一看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我顾不上欣赏风景,就蹲在地里干起来。两只手不断地拔草,不一会腿就麻了。手指肚上都是绿绿的汁液,洗都洗不掉。感觉闷头薅了很久,回头一看才离开地头几米,于是回过头继续拔。

庄稼高起来之后,地里又闷又热,整个田野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汗水像小虫子一样,从身上爬下来,全身黏糊糊的难受。在暑气中蒸得大汗淋漓,庄户人在土地上挥洒着自己的汗水。每当我读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时就感同身受,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更是推崇备至。人勤地不懒,确实是这样。拔出去的草,在烈日下曝晒,蔫了。只消半天工夫,回头望时顿觉垄间畦里清爽了不少。

土地是不会骗人的,那每一寸土地,庄户人都在上面走过,每一株庄稼都被庄户人侍弄过,脚下的地里曾滴下无数的汗珠。所有这一切都叠加起来,换来这片土地上沉甸甸的收成。

有时候草多了,就要锄一锄或耘一耘。长长的锄头在垄间默默彳亍(chì chù,慢慢行走)而行,像抚摸一般把杂草从根上切断。锄头往前走,锄下来的草蔫头蔫脑地晒在太阳下,犹如残兵败将。而草是不肯轻易服输的,几天之后又一茬钻出来,向锄头示威,于是锄头又开始了新的征程。锄把摩挲在庄户人的手里,锄头被地皮蹭得铮亮。这场锄头与杂草的生死爱恋,在大平原上永无休止地上演着,给大地快活地挠着痒痒。

耘地使的小耘锄是放大了的锄头,有时被人牵引着,有时被牛拉着,都是慢悠悠地往前走。牛任劳任怨地向前拔着蹄子,人任劳任怨地握着耘锄把。牛时不时地摆摆尾巴,赶赶蝇子,在慢腾腾中丈量着宽平的田畴,任时光在庄户人的脚下流逝。

浪费是庄户人痛心疾首的行为,于是麦收之后开始拾麦穗,秋收时候拾豆棵,捡豆粒。隐约记得,秋收时节的早晨,天还有些黑,这时的露水很重,也有些冷,早起须裹上棉袄。妈妈把我摇醒,递给我一个布袋,唤我到场院里拾豆粒。经过一夜的露水,豆粒白胖了许多,以前嵌在场院的地里,现在已经鼓胀出来了,就躺在地上等人去拾。拾一个,还有一个,还有一个。哈,我发财了。在挟人的寒气中,我捡拾着肥大的豆粒。每拾上一把,妈妈就告诉我:“够换斤豆腐了。”我满心欢喜,仿佛自己真的吃上了热气腾腾的豆腐。

庄户人把脚底下踩的,统统叫“地”,好像只要能立足的地方就能种出一片希望似的。土地也体谅庄户人的心,随手种什么收什么。沟头崖岭,房前屋后,随手撒几粒葵花子,便是一群向着太阳的笑脸。栽几株丝瓜扁豆,便是绿叶掩映下的时令菜蔬。丢几粒冬瓜、南瓜籽,它们兀自爬上爬下,欢呼雀跃成大片的领地,结出大大小小的瓜,偷偷藏在宽大的叶子下偷笑,由着叶子蜿蜒成绿色的汪洋。清凉的夏夜,三五成群的人摇着蒲扇,伴着孩子们的欢嬉嗔闹,在瓜棚豆架间谈古论今。不知名的小虫在低吟浅唱,在沉沉的夜里,清风徐徐而过。哦,那是五柳先生心驰神往的梦中田园吗?

知了声声的时节,庄户人不必买菜。从架上摘几只黄瓜,随手一捋刺,用水一冲,便是满口的爽脆甘甜。到菜园走一遭,出来时手上已是沉甸甸的一大掐。左邻右舍的唤一声道:“自个种的,尝个鲜。”于是,围门子的经常互通有无,张家的瓜就到了李家的过道里,王家的豆角炒在了赵家的碗里,赵家的玉米棒子煮在了张家的锅里。也有急着等菜下锅的,到邻家去找些。总忘不了招呼一声:“摘你家菜吃哩!”屋里有人笑应道:“说啥,任你吃。”

长长的夏天,是在五彩斑斓的陪伴下度过的。更有聒噪的蝉鸣,炽热的日头,夏夜的清风,旺相的庄稼,肥硕的瓜果。这些零落的诸多的点交错成活泼跳跃的线,缠绕成多姿多彩的有滋有味的夏天。

夏天属于那些视土地为唯一的庄户人。他们的汗水和勤恳让脚下的土坷垃供养出累累的收获。由于清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用肩头把我扛出了农村,让我今生不再以务农为生。

有时侯,他们因为不能给我提供良好的物质条件而心怀愧疚。其实,我很满足我是庄户人。庄户人不会虚闲套,庄户人实在。庄户人对地掏出心来,就能对人掏出心来。庄户人不讲究。我现在仍是一个感情敏感,感觉迟钝的人。我亲近所有土地上长出来的一切,愿意倾听花鸟鱼虫的细语,却一直感觉不出五块的洗发水和五十块的洗发水哪个更好用。

我愿意永远把脚踩在地里,因为土地不会背叛你,而且我还知道用努力和汗水代步,梦想就像土地一样坚实肥沃,没有尽头。

作者:赵霞,山东博兴人,博兴县第七中学教师。本文图片来自戈壁红柳的博客《一组农村儿童题材油画》,特向原创者致谢。

赵霞女士在《滨州文学》发布文学作品,请点击标题欣赏

鲁北民俗:乐丧(阅读1334,赞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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