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星座】余光中评詹澈的诗

诗 歌 净 化 心 灵

  此处静谧

书一方清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当代著名作家、诗人、学者、翻译家,出生于江苏南京,祖籍福建泉州永春。因母亲原籍为江苏武进,故也自称“江南人”。

种瓜得瓜,请尝甘

----读詹澈的两本诗集

余光中

   1

  在五零年代中期出生的诗人之中,詹澈该是晚成的一位。陈黎、向阳、焦桐,远比他更早成名。其实早在七零年代中期,他已经在《草根》及其他刊物发表诗作,但是要等《西瓜寮诗辑》陆续问世,才引起广泛的注意,至于连获诗奖,更要等到九零年代后期。比较重要的诗选,除了九歌版的《新诗三百首》以外,他如书林版的《台湾新世代诗人大系》、九歌版的《新诗二十家》,甚至九歌版的《中华现代文学大系--台湾:一九七0至一九八九》,都未选詹澈的诗。其实《新诗二十家》之中,至少有三、四家的成就未必超过詹澈。

  詹澈生于彰化,童年随家人迁往台东,后来不但毕业于屏东农专,更追随父亲务农,成为夜宿西瓜寮的果农,终于成为农会甚至农民运动的中坚。于是农民诗人的光环就落在他的头顶,成了一顶桂冠,或者一顶瓜帽。

  詹澈长年定居在台东,而且像西瓜一样匐地而亲土,其诗有如瓜茎瓜藤,牢牢地密密地紧缠着那一片后土。称之为农民诗人,自然当之无愧。他的身份与位置离台北的文坛最远,在黑色钢琴的都兰山下,他大可据地自雄,独揽农民诗人的头衔,做一个定额占缺的诗坛藩镇。

  可是詹澈无意把瓜皮帽戴成桂冠。在《西瓜寮诗辑》的自序中他说得很明白:“我被定位为农民诗人尚有一点不满足,这大概是一个创作者与评论者间必然会有的距离,只因为我不想只是成为一个农民诗人,而是做为一个诗人,例如陶渊明与郑板桥、佛洛斯特或里尔克、惠特曼与艾青、歌德或叶慈。”詹澈一口气举出了八位诗人,其中陶渊明、郑板桥、惠特曼、艾青都亲近平民,有民胞物与的胸怀。陶渊明是一位热心的隐士,兼有儒家的关怀与道家的超脱;郑板桥为灾民请赈而罢官,也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仁者;惠特曼不但同情平民,甚至拥抱一切生命;艾青对中国北方的农村有深情,也有热血。至于佛洛斯特,表面上似乎是新英格兰的乡土诗人(regional poet),甚实他就近喻远,以小喻大,不过把新英格兰当作发言台,所言往往在天人之际,有埃默森形而上学的妙旨。

  《西瓜寮诗辑》作者没有提到爱尔兰的彭斯(Robert Burns)。彭斯不折不扣,倒是一位生于农村耕于农村的诗人,可是他的诗并不限于农村。他不但是情诗高手,也擅长写爱国诗、讽剌诗、谐谑诗。他的乡土诗往往洋溢民俗的喜悦与生趣,并不怎么突出悲情,例如《汤姆遇鬼记》Tom o' Shanter就是冶恐怖与谐趣于一炉的叙事诗杰作。《惜往日》Auld Lang Syne歌咏友情的历久弥笃,久已成为世界上最有名的骊歌,甚至是最有名的民谣。在法国革命的感召之下,他写出歌颂匹夫尊严的进行曲《何足道哉》For A' That and A' That。这么多采多姿、生气蓬勃的民族诗人岂仅是苏格兰之子,岂仅是农民的代言人?彭斯已经属于全世界,简直是世界公民。

  梵谷也是如此。早期他在故乡荷兰与比利时常画农夫、农妇、渔夫、织工、矿工;代表作《食薯者》如魔如魅的画面正是矿工之家的苦味晚餐,但那苦味却令人愈嚼愈甜。梵谷最美的一幅农夫画像是《农人艾思卡烈》,在他逝世百年的回顾大展上,这幅杰作与另两幅画像《诗人巴熙》《情人米烈》并列,正好说明他用心的对象不限于某一种人。其实他笔下的邮差、医生、店主、兵士、妓女、妇人、少年等等无不眼神栩栩,性情流露。他的星空颤动成光的漩涡,他的向日葵暖到人心深处,那么透熟热烈,简直是大地所生,太阳所宠。

  梵谷的艺术已经超凡入圣,化朽为神,升到了宗教的境地,所以能越过种族、阶级、时代的局限。说他是农民画家或工人画家,反而把他看窄了。

  詹澈说自己不甘仅仅定位为农民诗人,说明他选择的诗路是宽阔的,并不自限于田埂之间。在《西瓜寮诗辑》的自序他叙述有一次吴晟和他讨论农村诗的得失,他坦白指出吴晟的近作在语言上仍保持他贯有的质朴与口语风格,但在内容上强化了批判,因此在诗的质素上较淡了,好是好但不够好。又说当时吴晟质疑为什么同样写农村与农民,我詹澈的作品在这几年起了变化,有些让他不懂,他似乎不赞成我的变化。

  这一段对话很有意义,对厘清农民诗人的身份颇有价值。吴晟认为他写诗是为了抗议政客破坏生态,所以要写得让人看懂;詹澈则认为批判现实与经营诗艺之间,应保持微妙的平衡。

  和一切艺术家一样,每个诗人都有其所属的社会背景,甚至更代表了不同的意识或价值,但不能因为他立场正确或代表性强,就可以在诗艺上从宽评分。写诗不是棋艺的让子赛,也不能像政治分配一样设保障名额。在亚波罗面前,各行各业该是机会均等的。詹澈不愿被农民诗人的标签贴死,宁愿在同一起跑在线与所有诗人赛跑,表示他对自己的诗艺抱有信心。

  詹澈与詹朝立虽然是同一个人,但身份各有不同。詹朝立可以带十万农民上街,詹澈却只能独自一人入诗。诗人不能揩农民领队的油。

  《西瓜寮诗辑》封面内页对詹澈的介绍是:”他是现代知识分子,是农运推动者,也是传统的农民诗人。“这三重身份构成了诗人詹澈的三位一体:农民身份给他经验,农运身份给他热情,知识身份给他思考,令他高瞻远瞩。

  和其他艺术家相同,诗人乃民族想象活力之维护者与解放者。诗人的筹码是文字,他的元素是自己民族的语言。他应该认真探讨自己民族的语言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并且试验自己能运用那能量发出多大的力量,以完成多大的功绩。物理学上的化能为力,运力成功,对诗人该有启示。

  一切艺术的创作,除了知识与经验之外,还有赖想象。所谓想象力,源自天真未泯的童心,亦即好奇;好奇导向了解,了解导向同情,同情到了深处变成认同,于是寸心便可纳造化,方寸便通于大千。所谓民胞物与,不但是仁者之境,也可以是诗人的心情。唯想象开放而畅通的心灵,始能越过人我与物我的边防,自由出入于主客与真幻之间。

  诗人的功力在于用文字做护照,在现实与想象之间可以出境又入境,来去自由。就凭这公然走私而不失妙手的障眼法,他能将美带入境来,给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惊喜。理想的诗人应该有这么广大的神通。

   2

  在《堡垒与梦土》一诗中,詹澈把西瓜园喻为梦土,而西瓜寮比做堡垒。诗意便在虚实之间左右逢源,迂回前进,一个分神,西瓜竟都埋伏成地雷,令人吃惊。虚实之间几度反复,战争在童话的背后演习,超现实的惊骇效果简直可入达利恶魇的画面。其实就堡垒与梦土两个意象而言,堡垒之坚实与梦土之缥渺也形成鲜明的对照,虚实之间令人想起唐吉诃德以风车为巨灵,当羊群为军队。

  《有时会带一本书用恬淡而从容的口吻,描写作者自己在西瓜寮里偷偷翻书的心情,足见瓜农的生活里未必容不下一个现代的读册郎。闲翻的书从《史记》到《地藏王菩萨本愿经》,从《资本论》到《mao语录》,把封建的、迷信的、前进的书都包罗在内,足见这位果农读物之杂,与《吾乡印象》的种田人颇异其趣。而作者的态度,对《资本论》则始终无法看完,对《mao语录》则有时不太想看,显然是毛热退后的后左倾心情。

但收入不好时不至于饥饿到革命
这点,我和阿爸已经统一
我们已是模糊的阶级
例如米粒和咖啡豆,番薯和芋仔

语气中带一点自嘲与无奈,甚至有一点谐趣。这样的农村诗甚至乡土诗,并不刻意要贯彻特定的意识形态,有一点左倾疲劳,立场暧昧,甚至后现代的解嘲,毋宁更接近真象。至于《与夜河平行》一首,写一个自然人在辛苦了一天之余,委身于神秘的夜色与性感的河水,其境在天人一体、物我相忘之间,更与意识形态无关,毋宁较近于惠特曼与聂鲁达。其中描写作者在河滩下游赤身仰卧,“耳朵和鼻子都浮出水面/水线紧贴手肘顺流过脚尖/眉心和鼻端对准丹田下翘起的准星”,天真而有谐趣,颇近陶潜,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气派。其后的两行:“夜用光犁开银河/溪河被弯月切出两岸”,也有童话拟人格的美感;但是能想到动词用“犁”字,又将弯月来隐喻镰刀,恐怕还是得力于务农的生活吧。

   3

  《海浪和河流的队伍》收集詹澈从一九九八年迄今的近作,共六十二首,分为两辑:第一辑东海岸速写占三十七首,正如辑名所示,多以台东沿海,尤其是都兰山影卑南水声之间、本乡本土的自然景色为题,吞吐的场域极其壮阔。造化在昊天与沧海之间,郁郁垒垒、堆栈着筋骨裸露的无穷石阵;到了詹澈笔下却少柔美的抒情,而多阳刚的刻划,几乎刀刀见骨,有如板画。于是受伤的石体骇目惊心,成了受伤的人体,像在控诉。《石头山》这么诉说:

钢的机械挖掘机,背后的权势
突破所有禁令
从它脖颈开始挖掘
从耳腮挖向太阳穴
向海洋的歌唱变成向天吶喊
石头山,突兀而美丽的地标
受伤的头颅,东海岸山脉的起点
在两种海底板块之间浮起
在两种上升的力量上面
一面歌唱,一面吶喊

  拟人格(personification)的比喻和动力学(kinetics)的叙述,是詹澈惯用的手法。比较成功的例子可见《水往上流》:

亿万吨的山体静静使力
水流从鼠蹊和脚趾间汩出
一条透明银白色水蛇
匍匐在岩石上
向太阳出来的地方,往上爬升

  短仅八行的《水的胎记》,把地理和人体虚实交迭,造成蒙太奇惊疑的效果,有海市蜃楼的魔幻:

站在长长的海岸线上
看见一个岛浮起海洋的鼻尖
站在那个岛上
看见岛的肚脐
站在岛的肚脐上
看见海洋脸上一颗痣
看见水的胎记
时间的伤痕

  《陨石碑》短短十六行,设想奇诡,末段用平易的句法营造出神秘的传说,简直可入叶慈的诗篇:

据闻用陨石做墓碑的诗人
能在死后通晓天文
生前所写的诗句
都可以上奏到三十三天
成为一千年后
再生为人的注记
当然,这六行的诗意若由叶慈来写,句法该会更紧凑、老练。例如此诗的首段:
被陨石落印的山谷
下陷如一个墓穴
在前面的山头
应是那块陨石特大的墓碑
苍鹰靠近它
解读那些被宇宙线划刻的碑文
不但诗意高超,而且文字脱俗,可是如果换了叶慈或者佛洛斯特来写,后四行也许会更紧凑如下:
前面的山头
应是它特大的墓碑
苍鹰飞下
解读宇宙线划刻的碑文

  《急驶在东海岸公路》开始的两行,营造出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令人过目难忘:

东海岸公路慢慢弯成出鞘的刀
刀刃镶着一线夕照

可惜这比喻凭借的动词“弯”还未将动感发挥极致。如果稍加调整,变成“东海岸公路慢慢抽弯刀出鞘锋镶一线夕照”,不知作者以为如何?其实,我觉得作者在命题、布局、比喻各方面均有所长,思路与感性也颇可观,但在语言的掌握上仍有精进的空间。简而言之,诗意甚旺,但诗艺尚应加强,才能火候到家。

  第一辑还有两首长诗,各长二百行左右。《海浪和河流的队伍》写阿美族的舞蹈,用短句上下并列,中间分出清湛的一线水平,隔岸的上下两截色彩交错、男女互动、形影交流,而时时用谐音贯串成趣,例如:

他们喊她们 她们撼他们
她们捍他们駻 她们的汉使她们汗

《瀑布抽打山的陀螺》写布农族八部合唱的天籁,都就地从大自然取材,受到瀑布、蜜蜂、陀螺、候鸟、闷雷的启发。此诗结构井然,音调流畅,善于利用谐音拟声,例如:

从无而呒,而芜,入乌而嗡
如瓮,山谷四面环壁
瀑布用手,以阳光撞击

全诗如能多人合诵,并突出音响效果,甚至佐以八音合唱,当有小小史诗的气概。此诗的题目就是十分生动的比喻,兼有视觉与听觉的感性。

  第二辑坐在共认的版图上跨越了后山的背景,将关怀投向外岛与大陆,南北韩与澳门,题材比较多元,流露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担当。《金光大道》借用了浩然的书名,却用来赞美南北韩领袖二金的握手:这一握,“让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军火商/再失去一个市场”。《噢,门》变奏回归中国的澳门,很富创意,一结尤饶余味:“噢,门/可以自由开启/可以继续自由出入的门”。《问顶玉山》不但题目取得好,兼有问鼎与攻顶的双关,而且全诗通透明畅,令人感觉高处果然不胜其寒;末段尤见警策:

这峰顶上的座椅
已被时间磨成玉冠
被人间磨成锯齿
”一切的峰顶“从初生向死亡琢磨
一首诗真能割裂天空
请听倾听那听不到的声音   
这峰之锋
有风如刀
是海峡向东的屏障
是环太平洋岛链的最高

第二辑的另一特色是记述交游或专写人物,多达十一篇,多少都有画像的意趣。其中包括对岸的诗人艾青、舒婷、沈奇,此岸的作家商禽、叶维廉、吴晟、钟乔,学者吴潜诚等。这一类的交游诗无论在中国或西方的古典诗中都常见到,反而在现代诗中不但少见,而且难得佳作。多年来现代诗强调个人的孤寂、内在的独白、玄秘的冥想,诗笔早已疏远了交游赠答的诗艺。其实以人物入诗,尤其是以朋友入诗,需要平淡而隽永的诗艺,对诗人真正是一大考验。这类诗,现代诗人很少能工,正如抽象画家往往拙于画人像一样。詹澈这些诗中,当以写艾青的那篇《艾草》最好,因为此诗用朴素而清刚的笔锋追摹艾青那种板画似的自由诗体,颇得真传,首段与末段尤甚自然、有力。可惜首段末行“有过艾草未被燃烧前顽强的生命力”一句,如果省去”力“字,当更整洁、浑成。我一直觉得艾青是一位博大浑淳的诗人,但论语言的弹性与紧凑,则尚未达于至境。詹澈师法艾青已有所得,似乎可以转益多师而精益求精了。

  第二辑也是全书最后的那首《河间人亡于瓜月》,是一篇上佳之作,也是现代诗亲情主题罕见的珍品,比起唐捐同类的咏父诗来,似乎较淡,却寓深情于细语,孝思耿耿,孺慕眷眷,真有阴阳界上殷殷惜别的体贴与周到,令人泫然。这首诗的题目取得好:《河间》是祖籍河北的古称,有慎终追远的深意,《瓜月》指夏季瓜熟蒂落,也贴切果农的身份,尤合于作者父亲逝于壬午年阴历六月的事实。同时七字之中,前面六字皆平声,末一字用仄声拉起,前面的“瓜”字又分外朗亮,所以音调十分圆浑。后四段均以同一迭句开端,而一连五段均为九行,既呼应又整齐,是挽歌有效的形式。全诗节奏低沉悠缓,意象有佛教的悲悯与超脱。贴耳细诉,足见父子情深。溪水东流,有时光不驻、归源返本之感,何况卑南溪甚至台东一切溪水原都东流入海。此诗最宜熄灯燃烛,在台上低声慢诵,当必十分感人。

五五体诗赏读

聽見盲者奏手風琴

在立志以文化為自己顯影發聲的大都市

馬路巷弄交織的蛛網下面

地鐵捷運三個出口的交匯處,他無從選擇

爭得自己的一席位子,在適當的高度

他坐的穩定,背景是卡門與雲門舞劇宣傳佈景

他雙手緩緩張開,逐漸遮住背後的布幕

兩邊的樓梯與電動梯也向外張開

路上成排的路樹都想要走進來

聲音慢慢張開來,我向後退了一下

彷彿海浪鼓起來,貝殼張開扇面

風帆張開,浪潮條條而來

我看見張開至兩極的地殼裡面

層層的岩漿與礦脈,煤層與黃金

從他想要拉開自己的胸膛裡面

從一排排肋骨下面,有肺葉和風箱

那聲音從他雙手之間拉了出來,又合回去時

他低首,把盲瞳翻白又閉上

回到母親懷抱他時

與他自己懷抱嬰兒時的記憶裡

一時寂靜,手風琴已如收斂翅膀的天鵝

再緩緩張開羽翼,從孔雀張尾而鳳凰比翼

手風琴在他手中,猶如懷抱江山大海

海浪皺褶推擠成綿延的山脈

從我的故鄉一直奏過來,那首「望春風」民謠

到他的故鄉時,是一首「補破網」

扛起天井 

不知什麼時候,村裡的最後一口井已不見了

祖父過身三年後,茹素的祖母也跟著去了

大概是在那個秋天以後不久

稻穗飽肚又勾頭,竹筍苦口的時候

送葬的隊伍從村頭轉了出去------

父親出走那天,我懵懂的童年聽到

祖父賭氣的說;我就不相信你能扛起一口井

那句話父親接著向我已逝的大哥說至他車禍那天

村裡的人早已忘了那口井的存在了

自來水嘩啦啦的流著如電視劇與流行歌

我和父親在很長很長的一段生活裡

沒有聽過要扛起一口井與天井之間的事

我們在堤防邊工寮和溪邊西瓜寮之間

過著一種半工半農半讀半流浪的日子

沒有想到什麼是天井什麼是天庭

有時坐在溪邊仰望夜空,天庭的天井

鑲滿珍珠與鑽石的簷篆

那是無法丈量的毫宅與地界

如今父親也過身好幾年了,好像還在

路上,我聽見有人問我有關天井與天庭的事情

我篤定的說;我父親曾經扛起一口井

用走的走過中央山脈,雨一直跟著走過去

而我能扛起一棟大樓的天井,和一個天庭

當夜深了,我的筆還像父親的鋤頭一樣

像挖著一口井一樣的挖著靈魂的出口

吊絲蟲

父親在噴農藥之前,有一個習慣的儀式,是儀式

他在菜園邊抽煙,用打火機咖嚓一聲,像要點香

然後轉過頭對我說;什麼鳥仔,吃什麼蟲

什麼人,吃什麼飯,你要知影,知嗎?

菜蟲菜腳死,做牛拖犁拖到死,他說著

蹲下去背起手搖噴藥桶,像背一個背包

這是他今天的行程,一步一手搖,上下有規律

吊絲蟲們躲在未結球的高麗菜的葉背

藥霧還沒噴到風先到,牠們就吊下絲線

趁著風勢在風中像盪鞦韆一樣飛起來,藥味彌漫

等父親走過,牠們又順著風勢盪下來,躲過一劫

我們農民,就是在跟草與蟲爭食,所以父親要我

緊跟著在他後面,等牠們盪回來時再噴一次農藥

我跟著一步一手搖,搖晃在水霧毒氣泛起的彩虹中

父親走著……父親早已走了,我還站在田邊聽見

打火機咖嚓一聲以後,嘶嘶滋滋的噴藥聲

吊絲蟲們還在大量繁殖,五天一輪迴

父親的墳上也飛來毛蟲化身的蝴蝶,像他不死的夢

美麗的蝴蝶,不要到菜園裡產卵

那裡是一個殺戳戰場,人與大自然

對抗到何時?生產者與消費者,消費者與被消費者

剝削者與被剝削者,在人與人的生態裡

什麼人,吃什麼飯,像背一個背包的旅行者

我走到了中年,一步一手搖,還要寫詩寫下去

菜蟲菜腳死(啊,業力)父親說;寫什麼詩,也一樣

戒指      

燃燒著的夕陽,最後的幾絲火焰

搖晃在山頂樹林的枝枒上

燒成帶著灰燼的香柱,這樣,經過一柱香的時間

寂靜的天空,星星還不出來說話

只有一輪淺白的,浮水印似的月亮

像被夜氣懸浮起來,慢慢升上夜空

又被夜氣吹噓成慢慢膨脹起來的氣球

此時,夢像一陣風

打開了午夜時一個個熟睡的腦海裡的風帆

已經成熟的金黃的月亮,像氣球碰觸著我的夢窗

母親的手輕輕的,像氣球一樣碰觸我的臉頰

我聽到玻璃與金屬碰觸的聲音

母親手腕上掛著點滴,吃力的伸手過來

我睡在她旁邊,一個剛抬走人又空下來的病床上

我握住她的手,冰冷中有輕微脈搏的跳動

她想說什麼,但已說不出來,顫抖著

從手指上拔下金戒指,眼睛濕潤

示意我拿著,留下來,不用當陪葬品

她說: 真的走投無路時就有用,她用過一次

是父親當年流離到東部,她帶著我們兄弟跟著

母親在肝手術後的遺憾中走了,瀰留的眼神

像天空一輪浮水印似的月亮

三十年了,這戒指,像記憶深處的月蝕發著環光

彷彿上面還有一些圖案與文字。我想母親還想說的是

人總是必須要有一些約束與規範,例如白天與黑夜

見古井有水想起北宋詞家柳永

不做帝王客  自唱百姓歌

聲名在人間  豈止淩煙閣

從西夏歸來的使官,髮上還有沙漠的風沙

官服未脫,就先飲井水潤喉

高聲傳達:「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

他為柳永伸冤平反,為當時的民歌俗詞

在唐詩與元曲間,架起了獨木橋

何處是柳三變一生羈旅途中歇息解渴的古井

在我祖父時代村口的那口井,已被

離家出走的父親扛走,他也對我說;我不相信

你能再扛走一口井,不要寫那些沒路用的紙字

那時我就想;用一首詩能扛起一口天井

至今,鍍金鍍銀都沒有,一身灰土僕僕

背著黑色背包,唱著民謠民歌,像賣唱的

又像一個吹號者,經過兩個黨的門口

柳永那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使他終於流落不偶,死時家無餘財

群妓合金葬他于南門外,每年春時相邀為他祭塚

是情是義是不平,世間多少金陵十二金釵

看希臘足球協會沒錢維持,妓女們籌資贊助

六朝那群在南京夫子廟外青樓裡的,也安慰著

俘虜著,或陷落著那些他鄉赴考的遊子

幾次來去世間,多少男女往事,在楊柳岸

曉風殘月,總無法煮字煉句完整的說清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寫白話詩,如經過一口古井,井水清澈映月

白水之白,掬一瓢飲,瘦窮憔悴猶能吐一口氣

翻捲雌雄

——看見一對老鷹一面往下翻飛一面抓緊著交配

孤獨的男人啊,站在孤峰頂上,如一棵松

這世界最先讓你看見一隻老鷹,孤傲的

在自己的山頭上盤旋,看見你的童年

像一隻小雞離群啄食蠕蟲

漸行漸遠,不知前面的懸崖與天空的鷹眼

那時,你的母親迅速追過來抱住你,在懸崖前

那隻母雞眥眼振翅撲向俯衝下來的老鷹

母愛與饑餓,在一條線上相撞

老鷹鬆爪迅速升上天空,一支羽毛飄下

母雞在地上一個翻滾,立刻站起來,勝利的咯咯呼叫

孤獨的老鷹啊,被雙重饑餓騷擾著

像風箏高高盤旋在陀螺一樣的山峰上

驀然,遠方一聲長笛似的呼嘯,從雲層沖下來

天地間被閃電一樣的亮了起來

兩個黑點在空中迅速靠近,粘合

兩隻老鷹糾結在一起,你以為是雙雄拼搏

然而首尾迅速緊緊咬交,在天空停頓片刻,停止呼吸

就不畏生死,團結成一朵盛開的花

往下墜落,重力加速度,一團影子

不是往下墜落地獄,牠們很有自信與自知

在接近地面的霎那,放開,放開彼此

以雙線染色體似的弧度再往上盤旋

天地那麼大,卻被牠們攪動,回到混沌

未明,陰陽未分又開,天地間,多少男女

多少英雄美人,很快不見了,曾經酷似那樣翻捲雌雄

下層的饑餓   

昨夜的夢還是沒有顏色,斑駁,不完整

破碎如自己的口沫橫飛,對著一尊

站立了50年的虛擬銅像演講,激動,不滿

至將要流淚時,饑餓感充塞

看見一個飯團與下墜的饅頭,就驚醒

叫了一夜的貓頭鷹,也沒有捕到老鼠

這山上,還有飛鼠與松鼠,爭食著

越來越少的堅果與嫩葉,同類也爭奪著

哀叫著求偶,牠們在貓頭鷹與蝙蝠之間

在楓與櫸之間,用腳飛成半隻鳥的樣子

這山上老公寓的窗外,雲偶而過來

像牙刷一樣刷白生銹的山壁

不管流住到那裡,我都帶著那支牙刷

今晨刷牙,卻看見牙刷有些血色

牙周病又來了,這生銹的大半生,並不健康

我必須警惕了,卻又看見洗臉盆的排水孔

爬出一隻蟑螂的幼蟲,又被漱口水沖下去

又爬了上來,這堅強盲目的蟑螂子啊

我才剛離開一個月,沒有牙穢流入排水孔

牠就饑餓的爬上來,向我哀叫

我也是去謀生啊,雖然半折腰,仗恃辯才

堅持不拾人牙穢,才又被遣回來了

這像寫詩一樣的潔癖啊,病態啊

如斑駁的夢中,感覺不是真正的饑餓

如影子不時反問影子,何時能夠真正的警醒

被啄梵骨

----山居有一群長尾藍鵲,春夏交產卵孵雛時,護雛心切,常對臨近的人突擊啄頭頂。

這是打招呼,歡迎新居者的儀式

也是季節交替的聲音,似閃電

被雌鳥迅雷俯衝啄中頭頂梵骨

從驚嚇瞬間而驚喜,呼叫

歡迎啄我的頭屑去餵雛鳥

請再撿髮絲去築巢孵卵,它不是寒枝

喙觸微疼給我家的感覺,感謝你們

如同感謝季節準時有信的月桃花

再給我一次棒喝,啄深一點

啄出戒疤的顏色,啄進梵骨

讓我聽見已經遙遠模糊的梵音唄頌

在頭蓋骨十字形中間,意識的十字路口

髮螺像旋轉的草叢,夜空的星雲

身體、思想、生命的黑洞

被啄出破口與裂縫,光芒四射-----

彷彿戴上洗禮後的冠冕,有一點重量

我喜悅,還可以承受這樣的輕重

繼續走一段路,不再有柵欄與陷阱

不去尋找飛逝的鳳凰

雖然短暫,有家的感覺就是真實的生活

長尾藍鵲,縮小的鳳凰

西王母的青鳥,夢中信使

以季節交替的聲音,再次給我叮嚀

有一天身體走遠了,如一首被遺忘的詩

留下來的只是有路有莊稼有墳塚的鄉土

老婦鞋匠

——屢經嘉義市東市場小巷邊所見

城隍廟與陽明醫院間的小巷邊,市場門口

在神明巡守善惡與人間病苦之間,生死邊緣

鞭炮聲鑼鼓聲穿梭著,救護車的

急響——有醫——無醫——有醫——無依——有依——

她似乎都沒聽見,或早已不再聽見,不再依賴

這城市仿佛要升起或者要下陷的漩渦中心

火車穿街而過,工——農,工——農

她在兩種聲音與身份之間,陽光稍為偏左

照見她手指針刺的傷疤和右斜的肩膀

照進她內心沈寂的底層,再隨縫針,鑽出來

她在小巷邊坐等多久……似乎50年了

等到我這遊子已邁入詩人的中年,拖著徒步

才遇見她母親一樣的坐姿,坐在那裡

把那些沈默的在路上走到裂皮裂嘴

想要哀叫的皮鞋用力的再縫合,縫緊

她坐著一種和影子一樣黑的沈默

看盡鞋頭聞盡腳臭,看盡人面真偽人心

看不盡曾經來坐過的,愛情的溫度

等待那個人,偶而來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

她就會打開話匣子,仿佛找到了主人的鞋子

能堅持這人間寂苦的漸失的手工業,蹲著或坐著

猶如堅持用手在廢紙上寫詩,醒著或悶著

努力縫補走過的缺憾,在神明與人世之間

我們偶而微笑招呼,閃過陽光

她的影子,斜著與我的鞋尖擦身而過——

上層的饑餓                                                ——在租屋大樓第18層看見一排螞蟻

我記得,冬夜,狗吠村口彎月的童年

你們已沿著我的脊椎排隊往上爬進我腦海的夢裡

又沿著我中年的視窗,一個暫棲的蜂巢

從工蜂眼中,彎月又膨脹成圓圓的氣球

往上爬升,直到那個饑餓的夢如飽滿的氣球一樣爆破

入夜了,你們不需要夢嗎,繼續沿著我大樓的脊椎

向我的窗口爬升,沿著廚房的壁縫

一點點光的縫隙,切割著瓦斯爐的火焰

你們在水火邊緣,忙碌前行

碰頭觸鬚,用你們最原始最適合交流的語言

你們的夢;在冬天來臨前堆積好過冬的糧食

你們的警醒;在洪水來臨前往高處築巢

在我書桌外的陽臺角落,那裡只有,高處

不勝寒的,匆忙的工蜂,例如

我中年以前的生活,暫租過蜂巢蟻穴

那些日子就只是因為不全是饑餓的饑餓

就只是在入夜後安靜的書桌旁,飢餓的翻閱春秋與

進化論,思考資本論及鹽鐵論,井田制與WTO

這些思考饑餓的下層經過腸胃而至梵骨上方的,梵音

在33天與18層地獄之間搜尋的浮標,與音波

越過山陵線,從桌沿走過,伸鬚交趾

在疲累的眼神與桌燈下摩肩接踵

我聽見肢體咯吱咯吱的聲音,響在冷寂的書房

我等待你們之中有一個能站立起來說話,或呐喊

讓我尚能真的清醒在18層地獄的午夜的18層大樓上

它也是一種節奏 

父親要蹲下去挑西瓜時,我剛拋給他一個西瓜

他抬頭順手接住,影子壓在他的扁擔上

沒有重量的,像他背後山上的雲

他彷彿要挑起那兩堆烏雲

挑起烏雲下的兩個饅頭狀的山巒

他放下扁擔,看著我,想說什麼

西瓜園又在他四周擴散出一畦一畦瓜葉的漣漪

像他微笑的皺紋,今年,價格與產量還好

價格與產量,像扁擔挑著的兩個空竹籃

要怎麼在心理平衡,我們沒法支配

但我們知道,挑起西瓜時的平衡

右手在前緊握前繩,拇指向內,固定雙肩距離

左手向後輕抓後繩,掌心向外,調整方向

雙臂保持半垂的八字與S形

用八寸丁字步,固定步伐向前走

扁擔,用老成麻竹削成的最富彈性與韌性

一步一搖,一步一搖,扁擔有節奏的起伏

老麻竹的韌性,有時會發出細細的吱吱的聲音

像地底蟋蟀振翅或樹梢上的蟬鳴,或深夜的雨滴

或是自己身體深處骨骼關節磨擦的聲音

汗水與身垢在扁擔中間磨出一節黑油黑油的顔色

與麻竹的味道揉合著,有粽子煮熟的香味

它也是一種節奏,如季節那樣有聲有色;當我彈著

自學自唱的吉他,想起與父親去世前在西瓜寮

吃鐵盒便當時,筷子碰著鐵盒叮叮噹當的聲音

【作者简介】詹澈,生於台灣彰化,曾任詩刊與什誌編輯,台灣藝文作家協會理事長,長期從事農業推廣與教育,著有詩集(西瓜寮詩輯)等12種,另有紀實報導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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