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 世界这么乱,荒唐给谁看
苏曼殊其人,用柳亚子的话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他一向顶着和尚的名义,偏又放荡滥情,还一心致力于革命。好友郁达夫对他的评价最为到位:“他的译诗比自作的诗好,他的诗比他的画好,他的画比他的小说好,而他的浪漫气质,及由此而来的行动风度,比他的一切都好。”所以,“苏曼殊这个名字,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早已是不朽的了”。
在日本期间,苏曼殊做过孙中山的临时秘书,与黄兴、陈天华等革命党人过从甚密。回国后,在教书的同时,他开始写作和翻译生涯,都不算顺遂。他曾和好友陈独秀一起翻译雨果的《悲惨的世界》,可惜半途而废。临别之时,苏曼殊不胜感慨,赠诗一首: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苏曼殊的父亲叫苏杰生,是广东香山苏家巷人,长年在日本横滨工作,任横滨万隆茶行英资买办。由于妻子黄氏在国内,苏杰生身边还有一位十七岁的中国女子陈氏,以及三十六岁的日本女人河合仙。1884年,苏曼殊出生于日本。五岁那年,他被送回老家。在那个大家族,他虽贵为少爷,却没人拿他当回事。几年后,苏杰生流年不利,也回到国内,无意之间泄露了天机。
原来苏曼殊的生母是河合仙的妹妹河合若,当年苏杰生看到小姨子胸口有颗红痣,想起了古代相书的说法:这样的女子必生贵子。于是暗度陈仓,珠胎暗结,想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扔给姐姐,自己嫁给一位海军军官了事。在日本,这位小少爷是不伦之恋的恶果;在中国,虽改叫了苏曼殊,却仍是庶子。这是永远洗刷不了的原罪,是苏才子一生慨叹“世上飘零谁似我”的缘起。
苏曼殊体弱多病,在私塾没少受族中子弟欺负。九岁时,河合仙与苏家决裂后,他的处境愈发恶劣。十二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却被掌家的陈氏弃之于柴房,险些一命呜呼。苏曼殊病愈后心灰意冷,追随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和尚一路化缘到了广州长寿寺。寺中长老见他聪慧伶俐,诵经之余督促他学习英文。但苏曼殊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清规戒律多能忍得,唯有吃素受不了,结果一次偷吃鸽肉被抓了个正着,随后被赶出庙门。
少年时的遭遇成了苏曼殊一生的心病,他对父亲怨恨极深。多年后,苏杰生临终之际想见儿子一面,却被苏曼殊无情地拒绝。成年后,苏曼殊给友人的信中曾写道:“家庭事不足为外人道,每念及此,伤心至极矣!”
苏曼殊与佛有缘,四岁那年一个相士就指着他说:“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逃禅有两种解释,一为逃出,一为逃入。苏曼殊几度出家又几度返俗,终究情债躲不过。十五岁的时候,苏曼殊为集资去日本探母而在广州街头卖花,一位和他订有娃娃亲的富家女知道了,送他一块碧玉作为盘缠。苏曼殊走后,富家女对他念念不忘,不久后竟然郁郁而终了。
在日本,苏曼殊遇到了一个叫菊子的美丽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幻想爱情修成正果。然而,菊子是个歌姬,他们的恋情遭到了苏家的强烈反对。苏曼殊的一位本家叔叔找到了菊子的父母,严厉指责菊子被坏了苏家的门风。对方恼羞成怒,把菊子揪过来当众打了一顿,羞愤的菊子当天夜里就投海自杀了。苏曼殊乍闻噩耗,悲伤难以自抑,作诗予以纪念:
孤灯引梦记朦胧,
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
涉江谁为采芙蓉?
这段经历后来被苏曼殊写进了小说《断鸿零雁记》,赚取了不知多少情男怨女的眼泪。话说他情场失意,负气回到广州,决心第二次出家。蒲涧寺方丈念他畸零,收为门下。一次,某游方僧问苏曼殊为何整日忧苦,苏曼殊答道:“今虽出家,以情求道,是以忧耳。”果然没过多久,他又回到了日本横滨。苏曼殊第三次出家是在1904年,他在香港《中国日报》谋职未遂,前往番禺海云寺落发为僧,可惜仍是吃不了素、受不了苦,窃取了已故师兄博经的度牒跑回了香港。造假了僧人的身份,苏曼殊便去曼谷朝圣,在玉佛寺研习梵文,自觉有成,又到斯里兰卡菩提寺驻锡,偶尔讲讲经法,颇受欢迎。后来经由越南回国,在那里烙疤再度受戒。1907年,苏曼殊和章太炎张罗着去印度深造,因资金没有落实而不了了之。南怀瑾在《中国佛教发展史略》里评价道:“苏曼殊出入于文人名士之林,名噪一时,诚为异数。好事者又冠以大师之名,使人淄素不辨,世人就误以为僧,群举与太虚、弘一等法师相提并论,实为民国以来僧史上的畸人。虽然,曼殊亦性情中人也。”
苏曼殊题诗
章太炎有句名言:“革命是补泄兼备的良药。”既然出家也解决不了世间的种种不如意,苏曼殊只有寄情于革命,在这副良药之下,结交天下豪杰。1902年,苏曼殊加入了陈独秀创立的“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1903年,在横滨侨商的保送下,苏曼殊从早稻田大学转去了成城军校,其间加入了东北抗俄义勇队,宁愿血洒沙场。有诗为证:
海天龙战血玄黄,
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
一天明月白如霜。
孙中山和黄兴很喜欢苏曼殊率真不羁的性格,更愿意他以笔为刀,革清政府的命,可他照旧荒唐走板。某次苏曼殊为章士钊写了一篇《呜呼广东人》,大骂广东人只知道吃喝玩乐,不知国事艰难,导致报社被迫停刊。
在香港期间,苏曼殊听说康有为把海外募款中饱私囊,顿时怒发冲冠,跑去跟陈少白借枪,要一枪毙了康有为。陈少白为难地说:“我的手枪是有编号的,你打了他,你可以走掉,那我怎么办?”袁世凯称帝时,苏曼殊以僧人名义教训道:
今直告尔:甘为元凶,不恤兵连祸结,涂炭生灵,即衲等虽以言善习静为怀,亦将起而褫尔之魄!尔谛听之。
二十岁到三十岁,苏曼殊的生活恰如一张旅行表,匆匆地来去。除了每年去日本陪母亲,他还要去海外游学,在江南各地穿梭,写作、画画、翻译,做的事很多很杂,没有什么定性,看似浅尝辄止,却又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鲁迅曾这样描述道:“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古怪的人,一有了钱就喝酒用光,没有了钱就到寺里老老实实过活。”哪怕在长沙实业学堂教书,他也教出了一个叫陈果夫的学生。
情怀激烈的人往往容易产生幻灭感,半僧半俗的苏曼殊愈发地荒唐起来。他一有钱就上青楼、喝花酒,后人在他的账本上发现,酷爱读书的他,买书用了五百元,同一时期逛青楼的钱却花了一千八百余元。
1908年,苏曼殊去日本探母的时候,在音乐会上遇到了一个名叫百助枫子的艺妓,一见钟情,引为知己。两人同居一夜,情到浓时,百助枫子投怀送抱,苏曼殊却以僧人身份为借口拒绝了。事后,美人远去,苏曼殊怅然若失,作了一首著名的诗:
鸟舍凌波肌似雪,
亲持红叶索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
恨不相逢未剃时。
苏曼殊相貌俊朗,才气纵横,不知进入多少女子的梦中,却始终不及于乱。一次酒后轻狂,苏曼殊裸身闯进女弟子何震与其丈夫刘师培的房间,指着洋油灯大骂,只是无邪而已。
然而,何震与丈夫刘师培背叛革命,致使一次关键的起义行动夭折,苏曼殊受到了牵连,清廷恐吓要将他们一起杀掉。幸亏章太炎出面力挺,苏曼殊才得以过关。但经此一事,苏曼殊的革命积极性消减了很多。
苏曼殊身体不好,患有胃病,偏是个超级“吃货”。别人写信喜欢在落款处写“写于某某处”,他也这么干,给柳亚子的一封信上就落款“写于红烧牛肉鸡片黄鱼之畔”。柳亚子送他二十块芋头饼,他一口气全吃完,肚子胀痛,呻吟了一夜。他和别人打赌说一次能吃六十个肉包子,勉强吃了五十个。朋友劝他放弃,他还和朋友吵了一架,坚持要吃完。有一次,为了换糖吃,他把自己的金牙敲了下来,得一雅号“糖僧”。
一次大吃一顿之后,有朋友问明天是否能来坐坐,苏曼殊一口回绝说:“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苏曼殊这样折腾,在陈独秀看来根本就是“作死”的节奏,他说苏曼殊“眼见举世污浊,厌恶的心肠很热烈,但又找不到其他出路,于是便胡吃乱喝起来,以求速死”。
1918年,苏曼殊病重期间曾写信给朋友,信上只画着一个鸡心,旁书:“不要鸡心式。”原来,当年和他定有婚约的富家女赠予他做盘缠的碧玉是方形的,不是通常的鸡心形。朋友嘿然一笑道:“这是要带去见地下的未婚夫人哪!”
同年5月2日,苏曼殊在上海病逝,年仅三十四岁,临终喃喃自语:但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朋友们集资在西湖畔给苏曼殊修了一座坟墓,对面埋的是一代名妓苏小小,因为怕他寂寞。世界这么乱,荒唐给谁看?后世许多“愤青”把苏曼殊比作拜伦,两人都是热爱自由、追求浪漫、崇尚革命的诗人,两人有早夭、才情、缺陷以及漂泊感等共同特点。
苏曼殊曾赠给女友雪鸿一本《拜伦遗集》,扉页上题道:
秋风海上已黄昏,
独向遗篇吊拜伦。
词客飘零君与我,
可能异域为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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