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
让我告诉你,我的祖父,你每次出现,从来不是黑白色,也不缺少气息。因为,画面上总是充满久远的色香味。菜墩儿,那几乎就像一盘硕大的蛋糕,圆圆的、厚厚的,稳坐在故乡老屋厨房内。外端边缘,紧紧庇护着一层斑驳树皮,就仿佛蛋糕边缘的花饰,只是质地更坚实,色彩更深沉。菜墩表面,总是被你收拾得光洁如新,用刀刮过的毛茬新鲜而有质感。当然没有蜡烛,一把材质很好的切菜刀,然后是一根纤细的铁椎。旁边,你柱着一根藤棍,在夕阳映衬下,你看上去兴致勃勃,笑眉笑眼。这是晚饭即将开始筹备的节奏,你喜欢这个时辰,喜欢接下来要做的事。尽管那是一瞬间的定格,但我知道、深切地知道,曾经的沧桑岁月其实沉甸甸记录在画面背后。那里,记载着你少年时只身闯进鼠疫横行的村落,以十二岁的稚嫩身躯将我太祖父的尸体装进马槽,用尽全力拉到河边,寻一块干净沙地下葬;那里,记载着你每日在地里做完活回家,担子箩筐内总是装满树枝、木棍,夜晚,你用小刀让那些木质活起来,成了动物,成了武器,次日凌晨你带着它们出门,早饭时,你已经用它们换回玉米饼、鸡蛋、豆腐;那里,记载着你从少年开始历经的无数劳作,做雇农,卖豆腐,挑担走街,养猪、放牛、种菜、栽树,瓦匠、泥活儿,扒炕抹墙、脱坯盖房,打草、拾粪,编篓织筐……五十年代,你一个人换回的钱,可以养活大小七口之家。直到五十岁,你中风倒下。从此,你右手添上了一根藤棍。——不,你没有倒下。因为,画面中,你还在用左手洗着土豆,用左手将它放在菜墩上,将铁椎在中间扎进去,土豆被固定在菜墩上。你用土豆挠熟练地削掉土豆皮,然后熟练又迅速地切片,齐刷刷切出片来,再用锥子扎牢,又开始将片切成丝状。之后的青椒、猪肉,你几乎都是采用这种方法,很快的,菜墩上便码出做菜用的全部原料。锅内总是熬着小米饭或者苞米粥,金黄色总是扑在你满是皱纹的脸膛上。烟气袅袅,香味溢满老屋。而这个时候,你会完全忘记你已经患右侧半身不遂二十余年。你只知道,儿子、媳妇工作要忙到很晚,回到家会很饿,两个可爱的孙子也在等待实实在在的晚餐。你舀一小勺猪油倒入锅内,油花霎时欢笑起来,喜滋滋迎接后面的煎炒……这画面并不曾定格,你还在做着,劳碌着,或者,你一直都在,我的祖父……那时候,外祖母,你住在故乡西北街一座黑色草房内。那是一座厢房,我现在还能描画出西墙后窗的样子,苹果绿的木窗拉开,一条小街的喧哗便会涌进来,同时进入的还有凉爽怡人的春风。我童年时候喜欢懒在床铺上,在纸上胡写乱画,或睡得昏天黑地。春天的日子其实是宁静的,包括那些夜晚。地中央有一根圆木房柱,一盏煤油灯总是挂在那里,我躺在铺上,一睁眼,它便在那里冲我眨眼。它状似葫芦,透明的玻璃罩,一根白线灯捻从底部探进罩内,灯捻头部跳跃着一条活泼泼的火苗。我的外祖母,我每次夜晚醒来,都能看见你坐在灯下,手中或者悬着一根细细麻线,线的底部有一件古怪的骨头做成的物件,它不停地旋转着;或者你会一手握锥,一手捧着布鞋鞋底,锥子扎透鞋底,一根麻线被带进,然后,你将两端的线扯紧,再扯紧,看上去,你很用力,双臂支开,腰微微弓向前面,脸上的皱纹会跟着轻轻抖动,这样的动作会连续做下去,直到我重新回到梦乡……我会甜滋滋的睡去,我知道,很快,我脚上就会添上一双白底黑面的新布鞋。日子久了,我对那盏煤油灯都产生了说不出的好感,包括上面升腾起的气味都觉得好闻……外祖母,我曾无数次捧着你的双手仔细端详。因为在我看来,你的手一定是不寻常的,有魔力的。但你的手完全超乎了我的玄想。那双手有很多的斑点,黑色的,褐色的,星罗棋布,同时,手的形状不像更多女人那样挺拔而秀颀,反倒有些歪扭、粗壮,掌心结着老茧,老茧之下埋着纵横交错的纹络……我不能想象,这是一双少女时代还是一名大家闺秀的手。母亲曾告诉我,你出嫁前,几乎不会做任何针线活计的。那么,你究竟用了多少年,经过多少劳作,才让你的手有了现在的状态?这里面,藏着多少生活和岁月啊?外祖母,我对你那双手兴趣盎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你洗手的声音一直对我构成了迷一样的感觉。在外间过道,你有一个铜质的洗手盆,搁在白色铁架上,每一天,你会无数次到那里洗手。在我童年记忆中,你洗手的声音是那么的独特,美妙,绝无仅有,那声音初听起来清脆、有力,带着某种收束之后的一点喜悦感,同时又有一丝留恋般的黏稠、腻滑的细微声相伴,铜盆微微抖动的声音像伴音的镲阵,旷远而绵长……许多年里,我都对你洗手的声音迷惑万千,甚至无数次想模仿你的样子,想让那奇妙的声音从我手中弹奏出来。但多年过去了,我没有一次成功过。我就想,或许,是我辈太无力了,或者,在我们的手中,根本就不曾握有那么勤奋、厚实而又丰富多彩的生活岁月?而再次听到那奇妙的洗手声音,已是多年以后,从母亲手中发出的……回忆犹如黑夜中浸泡的雾岚,在春天即将覆盖的日子里,久久萦绕在我周围,有时,我看见它披散着凌乱的头发,慢慢抚摩着我的胸口,或者轻轻擦拭着我的眼角,在泪水即将爬出时戛然离开。难过的是,它经常将我的心捆绑起来,让它悸动不止。看见一座覆盖了厚厚积雪的土坯房。窗棂上的雪好似一道道描白了的眉线,闪烁的灯火从画满了树丛与山峦,或者白象似的群山间透隙出来,暖洋洋的,缠绵绵的。然而,狂啸的西北风,就在它们的上面挥舞着大旗,幻想着一个又一个的凝结。看见阿雨在往炉内添着柴禾。看见他稀少的发和微笑的眼睛。看见他脏兮兮的衣服和丑陋的鞋子。最后,看见他钻进被子里,搓着手,口中嘶哈着,看看我:马上就会暖和了。他说。便捧起茨威格的小说,书内的热情文字霎时扑到阿雨面颊上,活泼得无以附加。时间滴答在无声的风雪之夜,那是和心跳一样的节奏。其实,哪里来的滴答声?只有寒冷中的温暖和温暖中的铭刻。那是一个穷困的家,阿雨,你的家,你的土坯房,现在哪里?你的梦想或者我的梦想又在哪里?你不要睡。我怎么会容忍你的睡?你的睡尽管是一个逃避,一种解脱,但那么多的心有不甘又有谁可以容忍?那么多的心血付出有谁不要哪怕是一点点的回报?阿雨,醒着多好……一个小小幻觉消失了。雾岚穿越遗忘的缝隙,弥漫在摇摆不定的痛楚深处。离开离开离开。都离开了么?或者还有那冷酷的风雪和风雪中的温暖,都离开了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雨,想起你,我要流泪,流泪时我会看清楚:那样的风雪已不再有……
作者简介
张波。东北默默一介字虫。宅男。独行侠。爱好广泛,从交响乐、围棋、京剧国粹,到流行音乐、绘画、影评,无不涉猎。从事过丰富多彩的职业,经历过多层次的生活。待过业,放过牛,串过表带儿,纸箱厂做过挑胶工,印染过导火线,读过职大、电大,商场站过柜台,做过播音员、记者、编辑,开过舞厅、酒吧,酒店做过驻唱歌手,跑过广告,等等。故乡黑土地,现居辽河滨。出版短篇小说集《蚊釨书》、中短篇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重逢》。曾有多篇小说及评论文字获得国家级报刊、网络平台征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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