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事与雅器
闲事与雅器北大开展 古文物重构宋人闲适生活
2016年01月25日16:45
宋代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前后阶段的转折时期,政治制度的转变可谓翻天覆地,同时也是生活方式转变的节点和文化发展中至关重要的时期。正如严复所说:“古人好读前四史,亦以其文字耳,若研究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善为恶姑不具论,而为宋人之所造就,十八九可断言也。” 北宋从建国之始就推行文治政策,加上完善的科举选官制度,构建了十分理性的社会制度,形成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造就了强大的文人士大夫阶层。这些人一方面主导了宋朝的政治发展进程,同时,这个阶层又具有较高的文化素养,一时被称为文化的旗手。他们追求高雅的艺术趣味和精致的生活,使风雅成为一时之世风。
宋人的生活精致而丰富,不论是文人雅士还是民间豪富,都有着特定的需求。文人用的文房用具,在宋代走向了精巧,出现了特定的品评标准。而最能代表宋人文化趣味的,莫过于“四般闲事”,耐得翁:《都城纪胜》,“四司六局”条:“凡四司六局人只应惯熟,便省宾主一半力,故常谚曰: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讦(许)戾家。” 闲,似是谈论时间的宽裕,实则强调心境的优裕。品茶烧香,均早已有之,但宋人所做的四般闲事,强调的是细细的做来,富有仪式性,从原料备制的过程到呈供时刻的仪节,无不讲究,从器具到场合,细枝末节,各有雅意。四种雅好,既各有讲究与仪规,又紧密相连,祭祀有茶酒并进的仪式,生活中的品茗则无香不幽,无花不雅。正所谓素手焚香,青烟袅袅缭绕之际,细品香茗,而观古今妙手之丹青,四季更迭之花卉,自有一番清雅之气。宋时诗文之中多香、茶、花、画之记,宋代文人画中也时见诸般闲事之影。苏轼云:“焚香引幽步,酌茗开静筵”。借香、茶而寻得“禅意”。而品茗、焚香之事又与时人的琴棋书画等活动相通,与笔墨纸砚等文具相配。正如北宋韩驹《六月二十一日子文待制见访热甚追记馆中纳凉故事漫成一首》一诗所云:“阴阴桧色连宫草,寂寂棋声度苑墙。细乳分茶纹簟冷,明珠擘芡小荷香。”陆游:《入梅》诗则记:“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诗画之中的诸般闲事,托情寄意,更见性灵气度。而闲事中的一件件道具玩物,也得幽意风韵,成为宋人闲事意境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由此竟汇成一股清雅艺术的风流。
茶酒花香之器在宋元时期各有专用,出现了许多特定的器形,而且各种雅事所用的器具随着时间的推移,茶酒饮用方式的变化,从造型、纹饰上和器物组合上都有变化。造成了宋元时期器物品种、形制的丰富多彩,也是宋代制瓷业繁荣兴盛的一个重要体现。
茶的饮用方式,在唐宋时期主要有煎茶和点茶两种。煎茶的具体做法,是在风炉上煮水,待水微沸,将茶末投入水中煎煮搅动,然后斟入碗中饮用。由于煎茶、点茶的程序不同,茶的备置不同和制作茶饮的重点不同,因此所用的茶具也有所不同。煎茶所用的器具,标志性用具是风炉、銚子,而点茶所常见的则是燎炉、汤瓶和茶筅等。陆羽《茶经》卷中“四之器”中对煎茶的用具有详细的记载,共记录25器,包括:风炉(灰承)、筥、炭挝、火筴、鍑、交床、夹、纸囊、碾(拂末)、罗合、则、水方、漉水囊、瓢、竹筴、鹾簋(揭)、碗、熟盂、畚、札、涤方、滓方、巾、具列、都篮。大体分,有煮水用的风炉、铫子、鍑之属;有碾茶末用的碾、罗合等器;有水方、漉水囊、瓢等备水、储水器物,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水指之属;有碗、热盂等饮茶之具;还有一些陈放、清洁之类的附属用具,如巾、具列等。种类繁复,金属、陶瓷和其他材质的器物并用。煎茶法为陆羽在《茶经》中所倡。因此,对宋人来说,煎茶是古风,其蕴含的古意特别为文人士大夫所重视。宋人有诗云:“岩边启茶钥,溪畔涤茶器。小灶松火然,深铛雪花沸。瓯中尽余绿,物外有深意。”描绘的正是煎茶过程中的古雅意韵。从考古资料看到,在晚唐五代时期,多有成组的煎茶具出土,与《茶经》所记大体相合,宋代时就少见了,但在承袭唐制较多的辽代墓葬的壁画中,煎茶场景还时有发现;定窑、耀州窑北宋时期的作品还有一些铫子、茶铛、茶碾的实例,南宋时期在东南沿海地区,特别是福建的闽南地区还有相关器物出土,但只是区域性的饮茶方法了。代表了煎茶方式实际的发展使用状况。
点茶法兴起于晚唐,是两宋时代最为流行的饮茶方式。具体的做法是先取茶末在茶盏中调膏,然后用滚水冲点。此法特别重视点汤的技巧,强调水流顺通、水量适度、落水准确。点茶时,时人特别重视茶盏浮起的乳花。与煎茶多用于二三知己的小聚与清谈不同,点茶多用于宴会,包括家宴,也包括多人的雅集。由点茶而引发的斗茶,是两宋茶事中的盛事,而斗茶所斗者,正是点茶注汤击拂时在盏面产生的白沫,赋予美称“乳花”或“浮乳”。作为时尚的点茶,高潮在于“点”,当然要诸美并具——茶品,水品,茶器,技巧——点的“结果”才可以有风气所推重的精好,而目光所聚,是点的一刻。据记载,宋徽宗赐茶,曾亲自注汤击拂,使“浮花盈面”,也可见这位艺术家皇帝对点茶法的爱好和提倡。因此,点茶之具与煎茶具的不同,一方面表现在煮水之具的不同,点茶用汤瓶,而不用铫子,马廷鸾“砖炉石铫竹方床,何必银瓶为泻汤”,“石铫”、“银瓶”对举,前者指煎茶,后者谓点茶,是茶器不同,而烹茶之法迥异。汤瓶煎水,一般也不取风炉,而多用“燎炉”。燎炉有圆形,也有方形,前者多见于辽,后者多见于宋,因此宋人又称之为“方炉”。再有就是“击拂”所用的茶筅或茶匙,这是煎茶所没有的器具。另一方面,由点茶而生的茶器还有利于“注汤”的长流瓷注壶,宋徽宗《大观茶论》对注壶有特别的记载:“注汤害利,独瓶之口嘴而已。嘴之口欲大而宛直,则注汤力紧而不散;嘴之末欲圆小而峻削,则用汤有节而不滴沥。盖汤力紧则发速有节,不滴沥,则茶面不破。”这种身形修长的注壶与托盏,成为宋代最具代表性的茶具。值得一提的是,点茶当中还特别注意饮茶用碗盏的品质。黑釉盏有利于“浮乳”的保持和留痕,白釉和青白釉的盏则利于观察茶色。按照释惠洪《无学点茶乞诗》所言:“盏深扣之看浮乳,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的说法,宋人点茶并非仅尚黑釉盏,饶州的青白釉盏和汝窑的青釉盏都是点茶用盏的上品。各个窑口都做茶盏,但一定都是同类器具中的精品,以淡雅见长,茶盏的讲究与点茶相始终。充满清隽之意的点茶具,在不同的窑口和材质的产品中各自演绎着典雅之美。
宋元时期,酒具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既见证了可为市井酒肆清沽酣饮的恣意闲情,也成就了文人士林对月和风的书斋雅趣。类型齐备,材质多样。按日用小百科《碎金》一书所记,其时酒具品目繁多,计有樽、榼、劝盏、劝盘、台盏、散盏、注子、偏提、盂、杓、酒经、酒罂、马盂、屈卮之属,其中尤以梅瓶、玉壶春瓶、注子、各类盘盏、马盂最为典型,其代表的成套瓶盏的精巧酒具组合,正与《草木子》所记筵席排桌之规一致,所谓“置壶瓶、台盏、马盂于别桌,于两楹之间”。这些酒具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储酒具,包括各类大罐、经瓶、梅瓶等,这类器物通常不甚精致,据研究,宋代临安一地,年消费酒约百万瓶,因此酒瓶不可能件件精美,不过,瓷质酒瓶也不乏精品,如杨万里在《谢亲戚寄黄雀》中描述的“甆瓶浅染茱萸紫,心知亲宾寄乡味。印泥未开出馋水,印泥一开香扑鼻。”这种釉色浅淡,可以映出茱萸之紫色的酒瓶,给人无限的遐想;分酒器,又可分为两小类,第一,樽与勺,即大个广口的尊、罐、钵等,将大瓶、罐中的酒倾入其中,以勺盛入各饮者的杯盏之中;第二,以注壶或玉壶春瓶作为分酒之具,与今天的分酒方法略同,在蒸馏酒出现的元代以前,酒在饮用之前,常需要加温、保温,因此带温碗的酒注流行一时;饮酒器,包括《碎金》所说的劝盏、劝盘、台盏、散盏,以及马盂、屈卮之属,宋人的雅,包含着个性化的追求,因此酒盏、酒台造型既众,品类繁多,又极富装饰,覆盖了各种材质和制瓷窑口,丰富程度在各种日用器具中独占鳌头。
同时,瓶壶盘盏既是清沽小酌的日用品,也在礼制仪轨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随侍分持玉壶春瓶与劝盏并盘,倾酒满盏,跪而献进,正是《事林广记》中蒙元“把官员盏”条所记常行之礼;而酒具与茶具的组合,则是宋元祭祀场合奉茶进酒仪制的缩影,代表了宋元时期墓葬装饰或随葬品十分流行的一种搭配模式——茶酒之祭。
酒具在日常生活中是最常用的器具,士庶咸宜,随时代的不同变化也很快,晚唐以前的分酒器基本都是樽勺与榼,酒杯则并无专属,台盏的出现大约在五代到北宋初期,约在北宋中后期开始流行长流的酒注,为了加热和保温,大多带有温碗,同时出现的还有玉壶春瓶,从许多墓葬壁画中可见其用于奉酒的场景,所以在金代和元代,玉壶春瓶成为北方地区最流行的分酒具。金代茶酒之具的发展与北宋一脉相承,但梅瓶从圆肩变成了耸肩,注壶从浑圆变成了高瘦而曲线多变,立器胫部较强烈的内曲,都体现了相对强硬的曲线。酒具在元代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靶盏、马盂等新酒器成熟并广泛使用,劝盏大量流行,这种情况一直流行到明代。
瓶花之制的生发,可上溯至魏晋时期的佛事供奉。至宋元阶段,无论是花瓶样态的丰富,使用人群的广泛,还是社会功能的多样,都开前所未有之盛景。其中瓷瓶多由晋唐宗教、日用壶罂袭用而来,计有高矮两式梅瓶、胆瓶与长颈花瓶之式,代表了其时怡心适用、品味日常的精致生活中的美学,这类来自其他日用器具的瓷瓶是北宋时期花瓶的主要瓶式;而铜瓶与瓷器中仿古代铜、玉器具式样的瓶,以及部分其他材质的花瓶多追仿三代、秦汉尊彝古器,可视为宋以来礼制循古与文化复兴的另一支流。这种仿古类的花瓶在南宋时期盛行,既有铜质的小瓶,瓷器中也不乏来自古代铜玉器的琮式瓶、贯耳瓶、带铺首的双环耳瓶和花觚,乃至适合栽种花卉的花盆和花钵之属。元明时期高达二、三尺的大花瓶屡见不鲜,十分流行,各式花盆也开始流行。
这些样制复杂的宋元花瓶既体现了民间活泼的生活美学,也流露出士风的典雅品味,体现出广泛的社会接受度。使用组合上,常常花香之事并提、瓶炉之具共存,并沿着上述两条文化轨迹并行发展,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组合形态:花瓶成对,是为神祗、祖先尊像前的香供祭奉,一炉二瓶的“三供”即属此类,明代以后又发展成“五供”;花瓶独陈,多跻身文人书斋蹴香插花的清玩雅趣,既与香炉、香盒、匙瓶构成“炉瓶三事”的陈设组合,更与砚滴、笔山、画轴等文玩用品伴出,共同营造出充满了文士之风的装饰空间,生动诠释着宋人的精致和文人书室的风雅。元明时期花事的繁盛还表现在茶酒花共用于祭祀的祭器体系。
中国香文化始于春秋战国的贵族熏香,经汉魏隋唐的焚香,发展到宋元明清的品香。此演变过程也影响到香材的变化。香材在汉魏由蕙草转化为沉檀,同时也影响到炉具的变化。唐代因佛教的盛行,流行于中亚与印度的焚香法也随之传入中国。唐代开始出现类似高足杯的炉具,材质有白瓷、青瓷和釉陶等,大多带有装饰,晚唐至北宋前期最为流行,还有金银铜瓷质的各种香盒,形制多样,纹饰丰富。到了宋代,品香成为文人和士绅们清雅闲适生活的重要环节,与品茶、插花相映成趣,香炉的式样也更加丰富,数量众多,几乎所有的窑场都有生产,且都是各窑精致的产品,足见北宋时期香事之盛、之雅。大型香炉在北宋以前多为金属器,金元以降开始大量出现陶瓷质的大香炉,而且以造型不同的鼎式为主。小香炉与书室布置相关,主要用于品鉴沉檀之香,最与宋人的雅好相关,一炉沉香成为宋人书桌上必备之具。这类小香炉造型丰富,北宋时流行高足杯式的炉型与筒形炉,金代、南宋时大量出现三足鼎、鬲式的炉,元代则大量出现口径在9厘米左右,带双耳的三足炉。明清炉具则继承宋元无太大变化。这种用于品鉴沉香的小炉在精研制作香材之外派生出成套的香具,包括香炉、带有香箸和香铲的箸瓶及数量不等的香盒,构成了品香必备的所谓“炉瓶三事”,还有隔香用的银叶或云母片。正如杨万里在《烧香七言》中所描述的极具技巧的品香场景:“琢瓷作鼎碧于水,削银为叶轻如纸。不文不武火力匀,闭合下簾风不起。诗人自炷古龙涎,但令有香不见烟。”
为追寻宋人生活中之“闲适”,用具之“清雅”,我们特举办了这一名为“闲事与雅器”的展览,展示香港“泰华古轩”珍藏的宋元器具。泰华古轩主人麦溥泰先生,二十多年来致力于收藏海内外的宋元文物,其中以宋人所谓“四般闲事”之茶器为主线,兼及酒具、花瓶和香器。不同功用的器具共同构建出宋人优雅闲适、清净精致的生活情趣。得利于他优雅的品好和精准的眼光,他所收藏的宋代文物数量之多、品质之精,种类之全令人叹为观止。更为难得的是,麦先生并不藏私,而愿与公众共同分享宋代文物的精神。此次,他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合作,从藏品中精选出280件(套),利用北京大学赛克勒考古与艺术博物馆的平台展示、宣扬宋代的文化。正如麦先生所言:一人品茶得神、二人得味、三人得趣;更多人对酌,自可得乐。本展览正是希望与所有的观众一起,于思古之幽情当中,体验现世人生之乐趣。
本次展览的280件(套)器物,时代上起唐代,下迄明代,以宋代(包括北宋、南宋和金代)为大宗。品类以瓷器为主,辅以金、银、铜器、漆器、石器、玛瑙等;又以茶、酒器为重,兼及花器、香器、文具。展览按照时代分为唐、五代,北宋(含辽代),金代,南宋和元、明几个时代单元,每个单元中又以窑口将瓷器划分成组,进而力图按器物的使用功能细分不同的器物品类,使观众可以从不同的层面深入了解宋元时期人们的文化生活、用器之道和器艺本身,从横向上可参比同一时代各窑口瓷器之风貌、异同、等差及不同门类艺术之借鉴,纵向上可察较各时代瓷器之审美、工艺、优劣的发展与嬗变。在这一主体陈列脉络之后,特别设计了煎茶具、点茶具、酒器、香具和花器5个专题情境展示,力图根据当今的研究成果,再现当时这些“闲事”中所使用的“雅器”组合。尽管这些组合的器物并非成套,甚至时代和器物材质都不同,但从器物种类上基本覆盖了这些生活情境中使用器物的种类。为了使展览更具时代特点和生活气息,在北厅设计了宋代文人书室的复原场景,分为冬、夏两室,希望观众更有身临宋境之感。
展览是一时一地之景,文物作为历史的遗痕和艺术作品,是独一无二的。承载了中国古代的文化与精神,蕴含着宋代的风雅与精致,这些独一无二文物的影响和精神应该得到便利的传播,与所有的民众共享。
秦大树 麦浦泰
识于北大赛克勒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