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的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大帝开辟之地、埃及艳后的都城、世界奇迹的所在,中古世界最繁华的港口之一,如今只余黯淡的城市和往昔荣耀的回响……
……
从火车站到Metropole酒店,出租司机穿街走巷,一路经过各种花花绿绿的服装店、箱包店和卖手机的数码用品店,中间还去加了个油,总共只花了一刻钟时间。司机说,我们跑过的可是全亚历山大最热闹的中心市区了。
Sharm el-Sheik街4号不那么好找。这里的房子和街道一样地老旧,透着所有城市的老城区特有的旧时代气息。门厅内光线幽暗,诗人卡瓦菲斯(C.P. Cavafy)的故居就在高高的楼梯之上。这位备受E.M.福斯特、艾略特、奥登、埃利蒂斯和布罗茨基等等大家推崇的诗人生前寂寞,身后却声望日隆。他在亚历山大渡过七十年人生中的绝大部分,而大部分的诗行就是在这有6个房间的居室里完成。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一如既往——包括他睡过的床也还在当年的位置。诗人的手稿、书信、数十种语言版本的诗集和收藏品摆满各个角落。
以卡瓦菲斯的眼光从窗口眺望,簇拥在身边的城市屋顶中最显眼的应该是那座希腊正教教堂、街对面的那座医院,和楼下最贴近的妓院招牌。这是多么理想的起居地点,卡瓦菲斯说,你可以很容易地在这里满足肉体,再寻求精神上的救赎,最后可以在一个地方安然死去。埃及公共工程部公务员的无聊身份、放浪不羁又精彩纷呈的诗人生活在此以平静的方式达成了和谐。
我敲开卡瓦菲斯的门,先看到的是几个装修工人——希腊文化基金会正在对这个博物馆进行重新修缮,以准备七月份举办的一个纪念活动。艺术家Damianos和他的助手则在卧室中忙于制作一尊诗人的大理石雕像。
卡瓦菲斯是居住在亚历山大的希腊人后裔,主要以希腊语写作,他的诗除了个人情感和生活之外的内容,大部分都和希腊神话、希腊化时代的地中海历史与传统有关。正因如此,他在希腊和海外世界受到的尊重远过于埃及,而在亚历山大街头的大小书店里很难找到他的诗集也不奇怪。“他在这里生活,工作,写诗,在这里去世。但没几个本地人知道他,直到现在还是如此”,助手告诉我,参加纪念活动的艺术家和诗人大多是从希腊、塞浦路斯过来。卡瓦菲斯之于今日亚历山大,约略如历史上的亚历山大之于埃及,一个希腊化的异数。
Damianos细细调整了雕像手臂上的一处细节线条,然后喷水洗净石屑。这不是一个正常姿态的雕像,我得绕到床的一侧才能看见卡瓦菲斯的脸。“我想表现他写作后,俯伏在床沿憩息的一个片断,”来自希腊Florina的雕塑家说:“我想他一定很喜欢这样放松随意的姿势。”小小的房间里还巧妙设计安排了声光装置,在一条星光之路上展现地中海、埃特纳火山等卡瓦菲斯诗作中经常出现的场景。博物馆收藏的都是回忆,Damianos现在要做的是“引领大家接近他的内心。”
性好享乐又颇有节制的卡瓦菲斯,在玩世不恭和恬淡从容间,在他乐于想象的古代世界和现实的亚历山大市井的切换间,写下那些简约明快干净利落的诗行。简单说,卡瓦菲斯就像那种清澈的深井,开放、直白,但望不到底。在公务员的案牍工作之外,他让诗歌成为个人生活的主角,让神话、历史、同性情爱占据了书写的地图。如布罗茨基所云,亚历山大并非卡瓦菲斯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可是窗外教堂的钟声、对面医院的消毒水味以及楼下妓院的喧哗分明就藏匿在所有诗行的背后。他从未离开这个城市。
如果说到过某个地方,总会有某一幕场景让人难忘,那么亚历山大的第一印象就定格在夜幕初降的Abu Abbas al-Mursi清真寺。即将落下的新月和清真寺的礼拜塔构成完美的背景;暮色中得得而来的马车放下三三两两前来做功课的穆斯林,人们鱼贯出入庄严的礼拜堂门口;而不知疲倦的那位中年男子则辛苦招徕着一个个带孩子到来的家庭:他在清真寺门口一圈圈推动着一驾简陋的旋转木马,让这个装饰着五颜六色灯泡的娱乐装置成为黑暗的街道上最温暖明亮的所在。这是经书上都未尝记载的尘世生活。
Corniche大道沿着有如巨大扇贝般的东港海湾连接起亚历山大市中心的东端与西端。被希腊人Philo列入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灯塔曾高高矗立在法罗斯岛上,传奇般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则在海湾另一侧遥遥相望;凯撒曾在此踏上埃及的土地,埃及艳后克莉奥贝特拉和安东尼曾从此扬帆出海迎战屋大维的舰队;金帐汗国的使臣曾从黑海北岸出发,横渡东地中海,在这里建立驻节马木鲁克王朝的使馆。
只是亚历山大的辉煌与好运似乎都在古代用尽,从中世纪开始,它就开始走下坡路——地震摧毁了灯塔,图书馆惨遭兵燹,被开罗夺去了首都的地位,而好望角新航线和苏伊士运河的开通一步步将这个中古世界最繁华的港口逼入绝境。1930年代开始,亚历山大曾有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复兴,作为地中海南岸的度假地和贸易中心一度生气勃勃。好景不长,到纳赛尔发动青年军官革命后,大批欧洲侨民纷纷逃离,只留下海边那些漂亮房子、大量带不走的古董家具和零碎物价——时至今日,它们仍然是城中大大小小的旧货店流通的主角。最好的怀旧地,自然是像亚历山大国立博物馆、希腊-罗马博物馆或者罗马剧场遗址那样的地方。不过,另一类的漫游也值得尝试——走到街头,读读E. M. Forster的那本书《亚历山大:历史和指南》,在文字、历史想象和空间交叠中,寻觅那些属于亚历山大的“不存在的事物”(things not there),这可是一本“反指南”。
在亚历山大灯塔废墟上建造起来的Qaite Bay城堡(它的确是用了大量灯塔倒塌后的石料筑起)是到访亚历山大的旅人必到之地。但现在,更多人到达这个城市后最想去拜访的则是另一个地方,2002年建成的新亚历山大图书馆(Bibliotheca Alexandrina)。这个大得惊人的阶梯式图书馆有着完全现代的外型设计和极为舒适时尚的环境和设施——也许它是埃及乃至整个地中海南海岸线上最具当代感的一幢建筑。在向它的古代前身致敬的同时,新亚历山大图书馆拥有更为丰富的构成,除了传统的阅读室,它还有博物馆、画廊、天文馆和手稿修复工作室。更重要的是,新馆的大部分藏书在网上都有备份——大火再也无法毁灭知识了。
“亚历山大曾是座欧化城市,来这儿的法国人、希腊人和英国比阿拉伯人还要多。城市那时很美,干净到街道都可以吃掉……”纳吉布·马哈福兹描述的是他年轻时代呆过的亚历山大,今时今日,那种美好的欧洲范已荡然无存。混乱不堪的交通几乎让人抓狂,脏乱差的街道也不少见。只有那些散布各个角落的咖啡馆还隐约能让人抓住昔日美好时光的一点尾巴。1950年代以前,亚历山大和巴黎或维也纳一样,咖啡馆是城中最主要的社交场所,名流显贵、文艺圈和媒体圈中人的最爱之地。
我在Nabi Daniel街走了半天,终于在和Horreyya大道交叉的街口找到了Vinous咖啡馆。一杯土耳其咖啡外加杯白水,只要7埃镑,同时仍然不忘在我桌上摆上一朵鲜艳的玫瑰——尽管是绢布做的假花。我泡了一个钟头,把这家显然有着显赫过去的咖啡馆每处细节都打量了个遍。空旷的店堂里前后总共只有六七个来客。没有音乐,也没有想象中的电台广播,甚至老派的侍者从端上咖啡到拿走空杯子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另一家Sofianopoulos咖啡店一边是喝咖啡的地方,一边则是出售各种咖啡豆的店铺。非洲、亚洲和美洲出产的各种认识和不认识的咖啡豆装在大大小小的麻袋里,散发着特殊的浓香。店员站在柜台后,用一架老式天平忙忙碌碌地伺候着前来光顾的客人。伙计别出心裁地在收银台旁养了只绿色羽毛的鹦鹉,偶尔叽里咕噜地叫上几声,和店堂里播放的鸟鸣声混在一起,真假难辨。这倒让喝咖啡的时间增添了些有趣的情调。。
时间改变了一切,那个亚历山大随着卡瓦菲斯和马哈福兹的年轻时代一去不返了。这是个衰落了多少世纪的城市。只有在这里,在有鹦鹉鸣叫的咖啡馆里坐着,喝着咖啡,我们可以默念卡瓦菲斯的《城市》:“你将到达的永远是同一座城市,别指望还有他乡。没有渡载你的船,没有供你行走的道路,你既已毁掉你的生活,在这小小的角落,你便已毁掉了它……”希腊人的后裔和阿拉伯人的后裔走在咖啡店外的街上,也许他们对这种衰落已习以为常而毫无知觉。也正是这种希腊戏剧式的衰落吸引亚历山大之外的人前来,探索这个城市,并且希望它有朝一日能够重新一跃而起。
原载2013年9月号《私家地理》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