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菲斯：我们同代的敌人永远伤害不了我们
卡瓦菲斯的诗
[希腊] 卡瓦菲斯
黄灿然 译
波德莱尔的应和（1891）
香气赋予我灵感，如同音乐，
如同韵律，如同美丽的文字，
而当波德莱尔在和谐的诗篇中
解释那惊异的灵魂
在贫瘠的情绪中模糊地
感到的东西，我就满心愉悦。
“自然是一座庙宇，那里活着的柱子
有时候会发出混淆不清的
话语。人穿过一座象征的森林，
那森林用亲密的目光注视他。
“如不绝的回声在远方
汇入阴郁的融合中，
一种辽阔如黑暗
如光的融合，也在色彩、
音调和香气之间应和。
“那里有各种芬芳，清新
如儿童肌肤；甜蜜如双簧管；
青翠如草地。“另一些
则丰富、腐败和喜气洋洋；
唱颂精神和感官的激荡；
压制住无限事物的
倾泻——如龙涎香、
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不要仅仅相信你看见的，
诗人的目光更尖锐。
对他们来说大自然是一个亲密的花园。
在一个黑暗的乐园里，另一些人
在艰难的路上摸索。
有时候在旅途的黑暗中
忽隐忽现的闪光，乃是
短暂、偶然地感觉到
磁力般的接近——
瞬间的怀旧，片刻的战栗，
对日出的美丽梦想，
某种突然涌上心头
又突然消失的
莫名的喜悦。
普里阿摩斯的暗夜速行（1893）1
陷于悲恸和哀痛的伊利昂。
特洛伊
土地在剧烈无望和恐惧中
为普里阿摩斯伟大的儿子赫克托尔掉泪。
哀号声不绝，沉重地回荡。
没有一个
还活着的特洛伊人不伤心，
不翻起对赫克托尔的回忆。
但如此多的哀号完全无用，
愚蠢，
在一个如此凄惨的城市；
残忍的命运聋聩如石头。
普里阿摩斯，鄙视无助，
从他的
宝物中拿出黄金；加上
大锅、毛毯、披风；还有
斗篷和三足鼎，一堆闪耀的
宽外袍
和其他合适的东西，
把它们全部堆在战车上。
他要用这些财物，从他
可怕的
敌人那里赎回儿子的尸体，
然后用隆重的葬礼荣耀他。
他在暗夜的寂静里出发。
他没说
什么话。他想的唯一事情是
他那辆战车快快奔驰，快。
阴暗的道路在他前面延伸。
风
怜悯地哀号和悲叹。
一只不祥的乌鸦在远方呱呱叫。
可听见这里一只狗在吠；
那里
一只兔跃过，快如一声低语。
国王策马加速、加速前进。
战场上那些影子惊醒，
骚动起来，
不懂这特洛伊人为什么
急匆匆朝着阿尔戈斯杀人者
和亚加亚凶徒的船队
奔去。
但国王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只要他那辆战车快快奔驰，快。
1 伊利昂，即特洛伊城堡。赫克托尔，特洛伊勇士，死于阿喀琉斯之手。普里阿摩斯，特洛伊国王，他为了赎回儿子的尸体，亲自在暗夜中前往见阿喀琉斯。阿尔戈斯人和亚加亚人都是围攻特洛伊的希腊联军。
不高兴的看戏者（1893）1
“我要走，我要走。别挡我。
我成了沉闷和反感的受害者。”
“多待一会儿吧，看在米南德的分上。
你要是错过，那会很可惜。”“你侮辱我。
“这也算是米南德的吗，这些胡扯，
这些粗糙的诗歌，这些幼稚的语言？
让我马上离开这个戏院，
我好回家去——大大松一口气。
“罗马的空气已完全腐蚀了你，
你不但不谴责，还用懦夫的口舌
称赞、激赏这野蛮人——他叫什么名字？
加文提乌斯？泰伦斯？——他唯一的才能
是用拉丁语写阿泰拉闹剧；
可他却渴求米南德的名声。”
1 米南德（公元前342-前292），雅典剧作家。泰伦斯（公元前186-前161），古罗马喜剧作家。阿泰拉，意大利地名。阿泰拉闹剧是意大利本土喜剧。泰伦斯是古罗马两大戏剧家之一，另一位是普劳图斯。泰伦斯受米南德影响，并把米南德译成拉丁语，他有些作品只是米南德作品的拼凑，这显然使诗中的谴责者大不高兴。这个显露文化优势性的谴责者似乎是一个访问意大利的希腊人。
第二个奥德赛（1894）1
但丁《地狱篇》第二十六章
丁尼生《尤利西斯》
第二个奥德赛，而且是伟大的，
也许比第一个还伟大。但是，唉，
没有荷马，没有六音步诗行。
他的故居很小，
他的故乡很小，
他整个的伊萨卡很小。
忒勒马科斯的深情，珀涅罗珀的
忠贞，他父亲年老的岁数，
他的老伙伴们，子民坚定不渝的爱，
那座大宅幸福的安宁，
都像一线线欢乐之光
进入这个航海者的心，
然后又像一线线光隐去。
他内心
对大海的渴望苏醒了。
他讨厌陆地的空气。
西方的幻景
在夜里干扰他的睡眠。
怀旧控制着他：
怀念航海，怀念清晨
抵达港湾，当你首次进入
那是何等的欢乐呵。
忒勒马科斯的深情，珀涅罗珀的
忠贞，他父亲年老的岁数，
他的老伙伴们，子民坚定不渝的爱，
那座大宅的安宁
与恬静——都把他闷坏了。
于是他离开。
当伊萨卡的陆岬
一点一点在他面前变小，
而他张着满帆向西航行，
朝着伊比利亚，朝着赫拉克勒斯门柱，——
远离每一个亚西亚海，——
他感到他又再活回来了，感到
他已松脱了已知和熟悉事物
那负担沉重的束缚。
而他的心，那女冒险家，
则冰冷地窃喜，不带任何爱。
1 奥德赛意为奥德修斯的故事。但丁和丁尼生都“发展”奥德修斯的故事，把他描述成再出发去探险。忒勒马科斯：奥德修斯的儿子。珀涅罗珀：奥德修斯的妻子。伊萨卡，奥德修斯的王国。赫拉克勒斯门柱：据传赫拉克勒斯曾来到比利亚古国和欧洲的毗邻地带，在此竖立两大门柱，也即非洲的阿比拉山和欧洲的卡尔珀山。一说他将一座山劈为两半，分置于欧、非两洲，于是有了今日的直布罗陀海峡。
混乱（1896）
我的灵魂，在半夜里，
迷失和瘫痪了。在外面：
它的生命活在它外面。
它等待那不大可能的黎明。
我也等待，憔悴又乏味：
就连我，在它里面或与它一起的我。
尤里安疑神疑鬼（1896）1
但是当他置身在黑暗中，
在地球可怕的深处，
与渎神的希腊人为伍，
而无体的形状出现在他面前，
带着晕圈和光亮，
青年尤里安便突然心寒起来；
当年笃信时的冲动禁不住涌起，
他画了十字。
那些形状立即就消失；
晕圈隐去，光亮消失。
希腊人互相交换眼色。
这位青年说：“你们看到这个奇迹吗？
亲爱的同伴们，我感到害怕。
我感到害怕，朋友。我想离开。
你们没有看到我一画起
神圣的十字，那些魔鬼
就消失了吗？”
希腊人鄙视地咯咯笑起来：
“你真丢脸呀，丢脸，竟对我们
这些智者和哲学家说这种话！
如果你想说这样的话，
就去对尼科美底亚主教和他的
信徒和牧师们说吧。
是我们希腊光荣的伟大诸神
出现在你面前。
如果他们离开了，可千万不要以为
他们被一个手势给吓走了。
事实是他们看到你
画那个肮脏的、粗俗的十字，
他们的高贵本性感到厌恶，
鄙视你，他们才离开你。”
这就是他们对他说的话，
而那个傻瓜从对神明的
敬畏和疑惧中恢复过来，深信
希腊人那些渎神的话。
1 有关尤里安这段逸事，很可能来自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第二十三章有关的记载和注脚。尼科美底亚主教是尤里安的精神导师（参见《尤里安在尼科美底亚》）。
罗恩格林（1898）1
好国王怜悯埃尔莎，
于是他转向宫廷传命官。
传令官传令，于是号声响起。
啊，国王，我再次恳求您，
让传令官再传令。
传令官再传令。
我恳求您，
我伏在您脚下。怜悯我，请发发慈悲。
他在遥远的地方，非常遥远，听不到。
最后一次，现在请让传令官
再传令。也许他就会出现。
传令官
再传令。
瞧呀，有白色的东西
出现在天际。
它出现了，它出现了——是天鹅。
啊，我们的不幸，啊，不幸，当
国王心怀怜悯，并机械地转向他的
传令官，不寄多大希望。
传令官再传令，号声又响起，
他再传令，号声又响起；
但罗恩格林没有来。
然而信念将完好无损，继续守望。
1 据改编自古代史诗的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卡瓦菲斯书房有一份该剧的意大利文歌词），勃拉班特公爵死后，伯爵泰拉蒙德摄政。泰拉蒙德为谋权位而施魔法，将幼主戈特弗里德变成天鹅，并国王向亨利一世诬告说，戈特弗里德被其姐埃尔莎郡主谋害。埃尔莎宣称她梦见一个骑士将会到来，证明她的清白。泰拉蒙德要埃尔莎把骑士叫来。国王的传令官传令三次，第三次时，骑士罗恩格林乘坐一艘由天鹅拖的船出现。国王让骑士与泰拉蒙德决斗来定案，骑士胜利并与埃尔莎结婚。伯爵率人在新婚夜冲入洞房，被骑士所杀。骑士向国王言明自己是圣杯骑士罗恩格林，受命来救埃尔莎。天鹅亦变回戈特弗里德。卡瓦菲斯诗中，第三次传令后骑士没有出现，而是将焦点集中于埃尔莎保持信念。
明的干预（1899）
勒蒙林：……他将在适当时刻消失；神明会干预。
德吕米雷夫人：像在古代悲剧中那样？（第二幕第一场）
德吕米雷夫人：什么事？
勒蒙林：神明来了。（第五幕第十场）
——小仲马《陌生女人》
深深地知道
……
诸神来了。
——爱默生《把一切奉给爱》
会发生这件事，然后那件事；
再过一两年——按我的推测——
将有如此如此的行动，如此如此的方式。
我们将不用操心遥远的将来。
我们将尽我们所能去做。
我们做得愈多，就糟蹋得愈多，
我们会把事情复杂化，直到我们
陷入完全混乱。接着我们就会停止。
这也将是神明干预的时刻。
神明永远会来。他们会从
他们的居所下来，一些人会被他们拯救，
另一些人会被他们拦腰抓着，
大力地、猛地提将起来；当他们带来秩序，
他们就会离去。然后这个人会做某件事，
那个人做另一件事；其他人会及时
做他们各种事。于是我们又重新来过。
克劳狄国王（1899）1
此刻我的心思转到远方。
我正走在埃尔斯诺的街道上，
穿过它的广场，我想起了
那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讲的是那位不幸的国王
因为某些毫无根据的怀疑
而遭他侄儿杀害。
在所有穷人的家里
他被悄悄地哀悼
（他们害怕福尔廷布拉斯），
他是一个安静、温和的人，
一个爱好和平的人
（他的国家因他前任
国王的战争而受了很多苦），
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无论尊贵或卑微。
他从不专横跋扈，总是向
认真和有经验的人
讨教王国的事务。
至于他侄儿为什么杀他
则从来没有确切的解释。
这位王子怀疑他杀人，
而他怀疑的理由是：
有一晚他沿着一个古战场散步时
以为自己看见一个鬼
于是他跟他那鬼交谈；
他大概听到那鬼
谴责了国王几句。
这肯定是一时的错觉，
是一种视幻。
（王子是一个极度紧张的人；
他在维滕伯格读书时，
很多同学都以为他是个疯子。）
几天后他到
他母亲卧室去商量
一些家事。谈着谈着
他突然失去自我控制，
开始呼喊、尖叫，
说是那鬼就在他面前。
但他母亲什么也没看见。
在同一天，没有明显的理由，
他就把王宫一名老臣子杀了。
鉴于王子原定在一两天内
乘船去英国，
国王于是急急催促他
以便救他。
但是这件凶残的杀人案
引起公愤
有些人起来造反
并试图冲击王宫大门，
为首的即是死者的儿子，
贵族累尔提斯
（一个勇敢的青年，极有抱负；
在混乱中，他一些朋友喊道：
“累尔提斯国王万岁！”）。
后来，等到王国平静下来
以及国王被侄儿杀死而躺在
坟墓里之后（王子
并没有去英国，而是
在途中从船上逃走），
来了一个叫作霍拉旭的
试图讲些自己亲眼目睹的事
以证明王子是无罪的。
他说英国之行
是一个阴谋，有人
下令在途中杀掉王子
（但是这点从未查清）。
他还说到毒酒，
国王下毒的酒。
确实，累尔提斯也说到这点。
但他就不会撒谎吗？
他就不会弄错吗？
还有，他是什么时候说这些话的？
那时他正重伤垂死，心智昏迷，
一说话就胡言乱语。
至于那些有毒的武器，
后来已证明国王从没有
下过什么毒：
是累尔提斯自己下的毒。
但是只要出个声，霍拉旭他
甚至会抓那鬼来做证：
那鬼说了这说了那，
那鬼做了这做了那！
由于这一切，虽然听完霍拉旭的话
但大多数人在良心上
依然可怜那位好国王，
他因为这些鬼故事和无稽之谈
就被不合理地杀害除掉了。
然而福尔廷布拉斯却坐收渔翁之利，
轻而易举地获得王位，
对霍拉旭的每句话
都细心聆听，逐字掂量。
1 卡瓦菲斯一度尝试过翻译莎士比亚《无事生非》，但只留下一个片断，不过他却有至少四首诗是取材自莎士比亚的，尽管后来只剩下《克劳狄国王》和《安东尼的结局》。
当守望人看见火光（1900）1
冬天，夏天，守望人坐在那里，从阿特柔斯的
宫殿的屋顶朝外望。现在他要
报告一个好消息。他看见火光在远方亮起。
他很快乐；况且，这件苦差总算完成了。
不分昼夜，不分冷热坐在那里守望
等待火光从阿拉克莱翁山的峰顶亮起
可真是难熬。现在这个翘首已久的讯号
已经出现。然而当快乐
来临，它带来的兴奋
比预料中要少。但是至少
在这点上收获却很大：我们让自己
从希望和期待中解脱出来。阿特柔斯的屋子
将发生很多事情。现在用不着自作聪明
作出种种猜测，既然守望人已经
看见那火光。所以让我们不要言过其实。
那火光是好的；那些即将来临的人也是好的，
他们的言辞和行为也是好的。
让我们希望一切顺利。但是
没有阿特柔斯的屋子阿耳戈斯也照样
能做事。古老的屋子并非永恒。
当然，很多人会有很多话要说。
我们会聆听。但是我们不会受诸如
不可或缺、独一无二和伟大之类的言辞蒙骗。
另一个不可或缺、独一无二和伟大的人
总可以立即就找到。
1 此诗直接取材自埃斯库罗斯的《阿伽门农》序幕。
敌人（1900）
三位辩士来问候执政官。
让他们坐在身边。
他礼貌地跟他们说话。后来，他开玩笑地
要他们小心。“名声会招来
人们的嫉妒。对手们也写东西。你们有敌人。”
三人中有一个用严肃的措辞回答。
“我们同代的敌人永远伤害不了我们。
我们的敌人要到后来才出现，那些新辩士。
那将是我们极其衰老了，虔诚地躺在床上，
我们之中有些已进入冥府的时候。那时候
今天的话和我们的著作会显得怪异（也许
滑稽），因为那些敌人会改变
辩术、风格和标准。在某种意义上也像我，
以及像其他人，我们已很大程度上重塑过去。
我们认为是可爱和正确的，
会被那些敌人证明是愚蠢和荒谬，
他们会以不同的方式把相同的东西
再说一遍（不费吹灰之力）。
就像我们用另一种方式把老话重新说一遍。”
1903年9月（1904）1
现在至少让我用幻觉欺骗自己，
才不至于感到我生命的空虚。
然而我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然而我何等无用、何等怯懦；
为什么我紧闭双唇
当我空虚的生命在体内哭泣
而我的欲望穿戴着丧服？
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那些诱人的眼睛、那些唇，
接近我梦想、我喜爱的那个肉体。
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1 参见《1903年的日子》的注释。
1903年12月（1904）1
即使我不能谈及我的爱——
即使我不能说及你的头发、你的嘴唇、你的眼睛，
保存在我心中的你的脸庞
保存在我脑中的你的声音
以及在我梦中升起的九月的日子
仍然给我的言辞、我的句子以形状和色彩，
无论我触及什么题材，表达什么思想。
1 参见《1903年的日子》的注释。
波塞多尼亚人（1906）1
（我们的作为就像）第勒尼安湾的波塞多尼亚人，他们尽管原籍是希腊，却变得跟第勒尼安人或罗马人一样野蛮，并改变他们祖宗的语言和习惯。但是他们即便到现在也仍然遵从一个希腊节日；在这个节日期间他们聚集在一起，从记忆中呼唤他们古老的名字和习惯，他们彼此大声地悲叹和哭泣，然后离开。
——阿忒那奥斯《美食家》第十四章
波塞多尼亚人跟第勒尼安人、拉丁人
和其他外国人杂居了
很多个世纪之后，便忘记了希腊语。
他们从祖宗那里继承的唯一事情
就是一个希腊节日，有美丽的仪式，
有竖琴与横笛，竞赛和花环。
节日临结束时他们照样
要向彼此讲述他们古代的习俗
并再次提到那些只有
很少人知道的希腊名字。
所以他们的节日最后总是伤心地结束
因为他们想起了他们也是希腊人，
他们也曾经是“大希腊”的公民；
而现在他们堕落成什么样呀，他们变成什么了呀，
像野蛮人那样活着，讲着，
如此灾难性地割绝希腊生活方式。
1 波塞多尼亚，也即帕埃斯图姆，在现今意大利西南部港市萨勒诺附近。该城市是希腊殖民地，建于公元前600年前后，繁荣至公元前438年。阿忒那奥斯提到的习惯可追溯至公元前４世纪初。在公元前390 年前后，波塞多尼亚被卢加尼人占领至公元前273年，然后变成拉丁人的殖民地，并改了名。
安东尼的结局（1907）1
但是当他听见妇女在哭泣，
悲悼他那可怜的状况——
有着东方举止的夫人
和她那些讲野蛮化希腊语的仆人——
骄傲便从他心中升起，
他的意大利血液厌恶得要作呕，
而他到那时为止盲目崇拜的一切——
他充满激情的亚历山大生活——
现在似乎都变得沉闷而陌生。
他告诉她们“别为他哭泣，
这样做是完全错的。
她们应该唱歌赞颂他
做了一个伟大的统治者，
世上的财富是如此之多。
即使他现在败了，也败得不卑躬屈膝
而是像一个罗马人被一个罗马人征服。”
1 这是卡瓦菲斯最早的关于马克·安东尼和公元前31年的诗，此诗直接取材自莎士比亚的《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参阅《天神放弃安东尼》《亚历山大的国王们》《恺撒里翁》《公元前31年在亚历山大》和《在小亚细亚一个城镇》）
从希腊回家（1914）1
好啦，我们就快到了，赫尔密波斯。
大概是大后天——船长是这么说的。
至少我们已经在我们自己的大海上航行了，
塞浦路斯、叙利亚和埃及的水域，
我们祖国亲爱的水域。
为什么不说话了？扪心自问：
难道你不对我们离希腊
越来越远感到高兴吗？
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自己呢？
这可一点也不像希腊人。
我们该承认这个事实了：
我们也是希腊人——我们能是什么呢？——
但具有亚细亚的感情和感觉，
有时候与希腊精神不一样的
感情和感觉。
千万别，赫尔密波斯，我们这些哲学家
千万别像我们一些小国王那样
（可记得他们来参观我们学堂时
我们总是嘲笑他们？）
他们通过炫耀希腊人的外表，
马其顿人的外表（那当然），
时不时让一点儿阿拉伯显露出来，
一点儿他们瞒不住的米提亚。
而这些傻瓜使了怎样的力气
试图要去遮掩！
不，我们绝不能那样。
像我们这样的希腊人不应做这种猥琐事。
我们一定不要羞于
我们血管里的叙利亚和埃及血液；
我们应该真正地引以为荣，感到自豪。
1 场面和讲话者均为虚构。他的对话者赫尔波密斯可能是公元前３世纪的传记作者或图拉真和哈德良时代的语法学家。
流亡者（1914）1
它仍然是亚历山大。只要在那条
终止于希波德洛姆的笔直大道上走一会儿
你就会看到众多令你惊讶的宫殿和纪念碑。
无论战争给它带来什么样的破坏，
尽管它又变得比以前小了，
它仍然是一个令人赞叹的城市。
然后，时间在游览、读书
和各种各样的研究中消逝。
黄昏时分我们在海滨见面，
我们五个人（当然，都是使用假名）
和其他少数仍留在这城市里的希腊人。
有时候我们谈论教会的事情
（这里的人似乎倾向于罗马）
有时候谈论文学。
前天我们读了诺诺斯的一些诗行：
怎样的意象、怎样的措辞、怎样的节奏与和谐！
我们怎样热情地赞赏这个帕诺波利斯人。
日子就这样消逝，我们停留在这里
并且当然不会厌烦，因为
这停留不会是永久的。
我们有好消息：不是士麦那
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就是
我们的朋友确定四月份从伊庇鲁斯过来。
因此我们的计划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无限地进行着，
我们可轻易推翻巴西勒。
只要努力，我们的机会终将到来。
1 诗中匿名流亡者的身份难以准确判断，但是他们的处境恰好是卡瓦菲斯所称的“历史可能性”。场景设在亚历山大，显然是在阿拉伯人征服之后（641年），并且很可能是在拜占庭皇帝迈克尔三世（参见《伊梅诺斯》）遭其联合皇帝、马斯顿王朝缔造者巴西勒杀害之后不久。诗中提到基督教徒“似乎倾向于罗马”，则进一步指向福提奥斯分裂时期（867-870），当时分裂的发动者、君士坦丁堡牧首福提奥斯被皇帝罢免，他大部分朋友均被迫流亡。“这个帕诺波利斯人”即是埃及裔希腊诗人诺诺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