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动迁半年,我在白石洲做了场异乡梦

此篇文章为#开往春天创作季#来稿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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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影子君


来深圳之前,我对这个昔日小渔村的全部想象,大概来自于港片、文艺片、粤语歌共同交织而成的广东印象——白灯、广东歌与露宿者。就算退一步,也应该是晦暗清冷的色调:握手楼与缺角霓虹闪烁不明,被一扇窗拍在墙外。偶尔有拖鞋从水坑旁沓拉走过,踢出一道灰绿色的斑驳水痕。

这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学生说服自己南下的大部分理由,交杂了不少小布尔乔亚对于烟火气的所谓惦念,也在抵达深圳的第一日就清醒了不少。热带气候下不真实的椰林婆娑,写字楼里平均年龄不过三十岁的同龄人面庞,工卡、班车、互联网,城市川流来往,一个极为扁平、年轻、而有规矩的地方,却没有想象中的烟火人间。

同事啧啧:年轻人啊,总是想要的太多。

大概是如此的,也大概是从学校走出,心理断奶时刻的正常波动。我这样安慰自己。

"诶听说白石洲要拆了,那边有家超级好吃的麻辣烫,要不要一起去?"雷厉风行的同事话头一转,窝在办公椅里来了个急滑行。

白石洲?

七月:15万深漂人

深圳的夜晚总是堵,堵到你并无法预料地图上的哪一段黄线会骤然转红,而坚挺半小时的红线,又究竟在哪一秒才能变了脸。在车上摇摇欲睡到抬不起眼皮,只能撑起耳朵听同事们聊,断续飘进来只言片语:

"这边15万人,说拆就拆?怎么可能,不拖个半年搞不定的。"

"我跟你说那个麻辣烫真是好吃又便宜,上次去老板娘那边吃到撑,数签到最后不到三十块。"

"砂锅粥也好吃呀,还有那个生蚝,要不是环境不好我早就住过来了……"

这是深圳最大的"城中村",也有人因其高楼林立五脏俱全,而不愿叫它村,给了"城中城"的名字。深南大道穿城而过,以南是白石洲村,以北则是塘头、下白石、上白石、新塘。五村热热闹闹汇在一起,配上村民早年间自行搭建的、八到十层不等的小楼,各个角落涌来的深漂们在这里换来一方落脚地,在波涌里安居,在时间里拥有了家。

车行至新中路口,眼前已经变了不少模样。逼仄的交通卡口,来往轰鸣的助动车,偶尔行人拖着板车走过。我有些不安,直了身子,看着即将迈入的白石洲,和想象中的广东形象一点点重叠晕染开来。

同事们心心念念的店叫川湘麻辣烫,就在沙河主街上。夫妻店,一个来自四川,一个来自湖南,因而有了这名字。店家吃法任性,食客围坐在两口麻辣烫锅前点好汤底。所有食物串成小串,要什么拿什么,缺什么便叫什么,眼巴巴等着老板娘烫熟了,大勺一挥,稳稳落进碗里。

不过,开店时间倒也任性。总有几天临时有事,老板和老板娘便关了店回家去——我们赶上的,便正是这一天。

大家不免有些扫兴,吃了闭门羹,讨论着要转向哪去。我听了麻辣烫店的故事有些乐,仰头瞅四周。街巷里雀跃的校服,红薯摊困倦的店主,粿条店发呆的收银员,嬉笑着背起姑娘的小伙子,被烟火气包裹的真是太舒适熨帖了。

这样心里念着,也就不觉脱口而出。同事听闻摆手,"再过几个月,讲不定什么都没了,白石洲要拆了。你要是想来,就早点多来看看。"

2019年6月,白石洲旧城改造项目低调启动。西接万象天地,南临世界之窗的黄金地块,签订了拆迁补偿协议的房东们开始陆续清理租户。15万深漂安稳的行脚有了躁动的杂音,城市更新的齿轮也在这里隐秘转动。

八月:山川湖海,食物与爱

入职一个月了,工作像一场大型田野,进行着日复一日的人类观察。每天中午排队等电梯,匆匆下楼钻进日头里,去地沟油一条街吃份猪脚饭,再晃着工牌,一点点踱回方方正正的办公楼,生活开始建立起一些平淡而规律的秩序,正式成为了"科技园民工"的一员。

朋友调侃问,要来深圳玩,有什么地方可以推荐?林林总总的地名从眼前穿梭而过,蹦出的一个却挡在眼前挥之不去:"白石洲"。

机缘巧合没能遇见的麻辣烫夫妻,握手楼的深处藏了人家,叫嚣着"特大好消息,拆迁在即,亏本清仓"的金店,到底挂念不下。念头起了,也就找了周末往白石洲而去。

一路被生活和人味包裹的兴奋感,雀跃到了麻辣烫店门前,舒上一口气:今天倒是没关。不过,店里仅有的十几张塑料红椅已经刷刷坐满。大家低头吸溜,老板娘亮着嗓子问"谁的猪血",等位的女孩倚在男朋友身旁,无意识地揪住了衣角。没人在意身后突然多出的一个人,拖鞋裤衩白背心,食物面前稀松平常而自如。

对比之下,背着相机戴上帽子的我,满脸写着格格不入与局促。

倒也确实是局促的,纵使来之前和同事聊了颇久,对着照片囫囵明白了这家小店的特殊吃法,仍是不知道该拖着自己的脚往哪儿去:要排队吗?在哪儿等位?要和老板娘打个招呼吗?

"小妹,你是在这吃还是带走哇?"

可爱的塑料普通话披头盖脸砸了局促小妹一脸。我仰头脆生生答:"在这吃!"

"在这吃要等会噢!十分钟!"

连声应下,仿佛瞬间找回了手脚,低头偷笑了声。店面不过几平,招牌早已褪色,留下的底色大致能分辨出"川湘麻辣烫"几个大字。两口连桌的大汤锅占了大半面积,豆类和荤菜串串摞在锅边,素菜篮架贴墙立了一排。墙面上贴张简单的A4纸,白底黑字列了些食材名和价格,不过食客多半是不看的——都是熟人,也早就吃了习惯,两张腐皮四串鸡爪一份猪血一份皇帝菜一份土豆要糯点再加把米粉细的那种,纷纷扬扬落下,就是一碗落肚的暖。

白石洲里,这种小店再多不过。"来了都是深圳人",可来之前,四散全国各地的深漂们也带了各自的家乡胃。丈夫若是出门打零工,妻子便盘个小铺开间小店。重庆小面也好,常德牛肉粉也罢,来来往往都是握手楼里同住的村民,嗦碗粉吃碗面搓局麻将,时间久了,真成了个村落。

村落里沿街铺面多,也多爱卖些点心小吃。散称的糕点、焯水即熟的粿条、蛋糕店里歪歪扭扭的裱花,甚至有些家乡小城的味道。一碗麻辣烫下肚,和老板娘道了别,沿着沙河街一路走去,只觉新鲜与亲切。拆迁在即的红条幅白告示满目皆是,却也热闹,给了小铺面更多的生机,仿佛城市改造离这片土地还是件遥远的事。

这是我未曾见过的深圳切片,八月的我,在白石洲找到了城市的第一份归属感。

九月、十月:旧货街的春天

每隔一两周去趟白石洲已经成了习惯。网络上对于这片惹眼城中村的讨论渐起,因清租导致上学距离成倍扩展的孩童,因拆迁可能带来的1878个亿万富翁,因落差而不得不思考是否退回家乡城镇又心有不甘的青年人,混杂成了一阵裹挟艳羡、同情、嘲弄、无奈与旁观的风潮。

白石洲常上热搜,村里的人倒习以为常,气定神闲。该找房找房,该搬家搬家,小推车吱吱呀呀钻过,"冰箱电视洗衣机",车屁股的小喇叭扯出一长串吆喝。上了年纪的潮汕阿伯们歪在门口的沙发上瞅着,遇上镜头也不怯,凶着吼一嗓,又能说道出城中村几十年的历史来,一说便收不住,往往被家里叫回吃饭才肯作罢。

马师傅的说道方法不大一样。他住塘头,衬衫洗得有些发黄,但仍像他的站姿一样笔挺。"我在这住十几年啦。"他笑,客客气气,骄傲又谦逊。背后的一栋九层高小楼里,有一户是他用1500元租下的一室一厅。早年间更要便宜些,一千不到,房东和他聊得来,这些年也没太涨价,安安稳稳住了下来。马师傅在南山一家房产公司做经纪人,谈起这片的小区称得上如数家珍:"你看到上白石对面那个小区了吗?对,大铁门那个。一房一厅在那里,没4500根本租不下来,水电燃气还都不算。不过人家小区好,正规小区嘛,这次不拆。"

那塘头村拆了,马师傅去哪儿呢?他先给自己划去了回家的选项。家虽然也在广东的海边小城,但肯定是不能回的:一来挣的不多,二来"还没混出个模样,回去丢份";房子倒也不急,"房东还在谈拆迁呢,早得很,拖段时间再说,下次再租,肯定住不到这么好的位置了。"

不过,搬迁结果既已定下,马师傅这段时间在盘算另一件事。早年间花了四百块买下的洗衣机,该先琢磨琢磨找个下家了。

上白石里有条街巷,一小半是些诸如餐馆、奶茶店的零零总总小生意,另一半则是家电清理维修和回收售卖,村里人喊这里叫旧货街。初初搬来时,家电床板床垫大多在这购入,等到有天离开了白石洲,再折价卖回这里。马师傅的洗衣机、潮汕阿伯的沙发,也终将奔回这里,完成一个旧家具的又一场轮回。不过,从上半年风声渐起,再到六月陆续清租公告贴出,旧货街的店主们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这次好像是真的了。

每天来卖家具的人头越来越多,收家具的寥寥可数,铺子里堆的床板、冰箱、阁楼上叠的空调外机塞不下了,索性占道摆上一路;餐馆和奶茶店的摊主看这情况,也找隔壁揽了些旧货买卖的生意来做。一时间旧货街熙熙攘攘,像是迎来了春天。

旧货街也属于拆迁范围,你们知道不?

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老早就有人在说咯。

那这些家具最后卖不出去怎么办呢?

先收着再说,现在收便宜的很。卖不出去找找外面的人买,再卖不出去,折价给熟人算了,总有办法的。

日子噢,一天天不就过下去了。混口饭吃,没多大事。

十一月:消失的城中村

入了冬的深圳仍然暖和得紧,周末适合出门晃上一圈,我在深圳的生活,也到了第五个月,转眼近半年。

白石洲的新闻渐渐少了,或许报来报去,大抵也就是将拆的城中村宿命,少了呼啸而来的关注。眼前的白石洲却更为真实可感起来——这几周去白石洲,都带了好奇的朋友一起,开始有些熟门熟路,也逐渐有固定的路线:公交下车,沿沙河街去到侨城豪苑旁的一点点买杯奶茶。马路对面就是上白石和下白石塘头村的分界线,小巷弄都可钻,但亮灯的窗户大开的店铺穿街走巷的搬家车是肉眼可见每周越发少下去,有些诡异的整洁和死寂。

绕旧货街走一遭,和熟悉的店家打听几句,便又回到了沙河路的主街。江南百货门口永远有最热闹的一群人,白石洲城市更新办公楼的对面已经搭起了临时工房。走走停停转角再向前,川湘麻辣烫的老板娘已经脸熟,也记住了我的喜好,会多问一句要鸡爪嘛刚煮好。热热闹闹吃完一碗,新塘村差不多搬空,也就不再多去。取道出白石洲,一路之隔是家高尔夫会所,路口仓库卡车上的搬运小哥似乎永远不见累,回家的车也要到了。

"白石洲北区四村原有居住人口约为83000人。近日,根据街道办各工作站统计数据,截止2019年11月20日,白石洲北区四村居住人口合计减少48594人。"

白石洲出了个城市更新的官方公众号,推送频率不高,话也不多,每每有红点却都像悬在头顶敲响一声闷锣,敲醒这里安闲的村民和我,道一声好景不长在。

陆续已经有房东签下了补偿条款,黄底黑字硕大的海报和封条顺势爬上了楼门,"此楼已清,非请勿入。"还在斡旋的房东倒也安定,张贴的租房信息不少,但租户们的耐心却不见得够了。街巷里来往的孩子脚步渐少,更多村民开始考虑去路。对于他们而言,与房东一起耗下去的成本,远远超过再觅落脚之地的房租差价。

麻辣烫店邻桌的两个姑娘,从我排队起,一直吃到了准备起身结账时,两人都辣得吐舌,却还是忍不住找老板娘加菜。觉得可爱,便偷偷瞟她们桌上的签,视线向下,是两个背靠背的行李箱。

"多吃点,下次回来不知道啥时候了,那么远跑来吃不大行。老板娘,再来张腐竹嘛!"

十二月:大地上的异乡客

年关将至,白石洲的村民们迎来了一道选择题:是年前找好下个住处,回家过年;或是拖到年后,回白石洲再看看情况,等一个房东悬而未决的通知。

马师傅选了第一个选项。他托自己的同事辗转寻找合适的房子,最终敲定了宝安区的一居室。两千多的房租,咬咬牙也能承受,重要的是,那是个正规小区,再也不用担心清退搬迁了。话是这样说,他仍有些羡慕身边人的果决——有人已经下了决心,年后再不回白石洲,留在家乡了。家里虽小,也有一片天地,而对深圳的全部印象与生活,就圈在了白石洲的方寸之间。

而我呢?

第一次局促不安地走在白石洲街头时,沙河街垃圾站旁废弃的镜子上挂了两个中国结。走了一圈再路过,镜子还在捕捉来往行脚,中国结却消失不见了。可能在那夜的村里,这两个小装饰装点了一户人家的梦。

白灯、广东歌与露宿者

想起庙街某夜 相士说你属于那些

「矛盾波动的千里马」般狂野

消失的白石洲,空荡的街角巷落,悄然搭起的工棚与活动板房,"舍小家顾大家"的宣传标语;一篇白石洲的稿子,一个白石洲的影像视频,一场白石洲的展览。城中村的城市更新全部完成大概要近十年,而这半年的白石洲切片,会是我在深圳半年的锚点。

也多谢这里,装点了一场属于我的烟火异乡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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