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故事 | 蒲苇：小寒
人间故事
此时，雪开始密集，冷开始彻骨。在千山和万径之间，孤旅倦客，风雪在肩；在城市和旷野之中，枯木劲草，向内沉思。
小 寒
文 | 蒲苇
小寒，一年中最寒冷日子的开始。
此时，雪开始密集，冷开始彻骨。在千山和万径之间，孤旅倦客，风雪在肩；在城市和旷野之中，枯木劲草，向内沉思。
总觉得自己对每一个节气的到来，有着朴素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家乡的农事和庄稼有关，与年少时屋檐下呢喃的雏燕和村后满塘的芦苇有关，甚至与老家屋后的菊，门前的柳都有关。
而这一切，大都源自父亲的传递。
这个周六的上午，天阴沉沉的，风凉飕飕的。正在讲故事的父亲，突然从西风烈烈的沙场点兵中戛然而止，轻声地说了句：
小寒到了。
这句话，似在提醒我需要珍惜点什么，又像告诉我需要忆起些什么。
父亲说这几个字时，望向窗外，此时外面铅灰色的天空低沉阴暗，像一场大雪正在百里之外马不停蹄地赶来。
远处大杨树的枯枝，正用最简练的笔法在风中划拉着冬日清绝的况味；榆树上残存着的几片褐黄的叶子，有些不甘示弱，孤独地与瑟瑟冷风对抗着。
父亲说，孩子你看啊，树上那叶子落尽时，老家屋檐下滴水就会成冰，大雪就会封路。
我明白，父亲说的是旧时光里小寒到来之际时家乡的酷寒。
我也知道，此时，父亲的思绪正在缓慢地接近故乡，与故乡的隆冬接壤。
在我的童年，村子中央有口方方正正的大塘，每年冬至后，塘水开始结冰。塘水干净清澈，四季不干，是一村人的饮用水。
气温略微回升的中午时分，父亲会带着木棍或铁锹砸开冰面去挑水，待父亲的额头开始汗涔涔时，清冽冽的水就如同春色般铺在了父亲的眼前。
父亲挑着两桶水走进厨房时，我看到了水桶上漂浮着大小不一的冰块。当然，跟随父亲一同进来的一定还有外面那逼人的寒气。但是我和三姐不怕冷，趁着父亲母亲不注意时，神速地从水缸里捞出两块冰块，然后偷偷溜出来，倚靠在门前的草堆旁大口大口地嚼起来。
若大伯母走过来，一定会说：俩丫头，还想不想再来一块？
我们可不管大伯母说的是何意，一边嚼着冰块一边剪刀石头布，由谁再去偷两块……
今天，当我再回望时，才知当时吃冰块的快乐和满足，不亚于今天孩子们得到的芭比娃娃遥控汽车之类的感觉。虽然吃冰块实在不是一件可行的事。
许多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父亲会在东屋的大炉子里生起木材火，那火光亮堂堂地照着每个人的脸，更照得我童年的天地亮堂堂。照得我小小的心田里有许多小碎花在哔哔啵啵地盛开着。虽然屋外正冰天雪地。
父亲和伯父大叔们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谈着今冬的储藏、开春的安排，过年时要贴大红的门对几副、喜庆的年画几张……
而母亲会一边做针线活一边给我们烧山芋，烤花生。我呢，会痴痴地仰望着每个人的脸，捕捉着每个人眉眼间有几朵白云飘过，有几朵春花绽放。
彼时，一家人说笑的甜味儿，温暖的柴火味儿，熟花生的香味儿，烤山芋的糊味儿，会热气腾腾地从门缝和窗户缝里飘出去，落在院里院外所有的藤藤蔓蔓上，然后与它们进行对接和置换，那些沉寂的枯藤瘦草们，那时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装着莫大的欢喜？
如若不然，来年春天里，凤仙花和牵牛花怎会开得如此欢畅呢？
彼时，屋外的雪纷纷扬扬，簌簌地落，正悄无声息地覆盖着村庄；室内的柴火噼噼啪啪，温暖的感觉，在我的心里正无边无际地漫延着。
后来，当我读到白居易的那首“晚来天欲雪”的诗时，才蓦然惊觉，诗中所写的美好和浪漫，在清贫的童年时，在那些寒而不冷的雪夜中，就已然被我见识过了。
只是，那时的我，一个四处疯玩的野丫头，哪里懂得什么叫诗意？只知，父母健在的冬天，就是诗就是画就是漫山遍野的花，就是所有的富足和温暖。
父亲和母亲早年盖起来的三间堂屋，土墙瓦面，冬暖夏凉。东厢房有个朝北的木格子窗户，交冬数九后，父亲就用稻草把缝隙结结实实地堵起来。
霜色浓重的下半夜，我正沉浸在捉知了或扑蝴蝶的梦中，屋后小路上早起赶路人的脚步就会一脚踏进我的梦里。
醒来，有凉意，无睡意。无星无月的暗夜里，我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四周冷清寂静，路人重重的脚步声，低沉细碎的对话声，会随着北风从窗户里传入我的耳鼓。
那种感觉，于我，是清寂凛冽的，又是温暖而充满好奇的。我常常会循着他们的脚步声走远，在一个寒霜铺满石阶的小镇上开始一天的劳作，期间，和一起绣花的人成了朋友，和一起拔草的人做了同伴。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长大后，在唐人温庭筠的这首诗中，我会读到那些年寒夜里顶风凌寒、冒雪踏霜的早起远行人的身影。
他们，对生活，充满梦想；对生命，始终坚韧。
而父亲，也是寒夜里的赶路人，他常常在第一声鸡啼时，就开始出发，去三十里外的邻县收售山芋干。
当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在寒冬腊月里走过一户又一户清贫人家的门前屋后时，是否也会被某个躺在被窝里的少年听到，是否也会给他的年少时光留下如一帧黑白照片般载满沧桑的记忆？
那时的小寒，比现在寒冷，可是温暖的感觉却那么多。那时的生活，多么贫苦，可是快乐的小事却层出不穷。
如今，再想用心聆听生命中那些细微的美好和温情时，唯有在梦中了——
柴火，风雪；父母亲温暖的话，早起赶路的客……故人散，天涯远，唯有庭前垂柳依旧珍重待春风，待春风啊。
冬至小寒又一年。
这一年，入冬以来，小城还没有落下一场模样周正的雪。
空旷的大地上多么需要一场厚实的雪来填满，而被各种辅导班排满了童年的孩子们，也多么需要一场松软的雪来丰富回忆，来洁白认知。
小寒这一天，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虽然再也看不到屋檐下如书法之悬针竖般遒劲有力的冰凌，再也看不到路上拖着冰块放飞童年的孩子，甚至再也看不到被一夜落霜裹满晶莹的玉树琼枝，但是，随着小寒节气的到来，雪，那小小的晶体，那轻盈的白羽，那钻石的玉屑，一定会在某个午夜时分，或某个清晨时刻，不期而至，风雅而落。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蒲苇，连云港人，爱生活，爱一切美好温暖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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