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淑青 | 从凡俗中来，到灵魂里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是灵魂登高的梯子，心灵的另一个出口。
——刘淑青《从凡俗中来，到灵魂里去》
从凡俗中来，到灵魂里去
文 | 刘淑青
生活，我们活于其中的生活，尽管有许多令我们不适、不快甚至可诅咒之处，但是我们的生生息息、喜怒哀乐必须存于其中。无人能够例外。否定生活、背离生活，某种程度上就是否定、背离我们自身。反之，
诗人无疑都是怀揣某种理想、信念之人，然而任何理想和信念都应该是此时此地生活的有效展开与拓展，“生活在别处”只能是一种假想。只有那些软弱不敢于追问生活的人，在生活面前手足无措的人，才会说生活在别处，诗歌在别处。
生活可以把一个人变得平庸，生活也会把一个人变得伟大，对诗人，尤其如此。生活所积攒下来的痛与乐，给了诗人最真实的记忆，并为他一切的思索和写作提供展开的起点。
一些诗人，漠视此时此地他个人所面对的生活，甚至害怕生活，认为靠我们太近的生活除了面目狰狞外，并无诗意可言，于是走向故纸堆，走向书斋，走向西方。他们的诗作，凌空蹈虚，玄而又玄不知所云者有之；卖弄字词，制造语言迷津不着边际者有之，总之，让人摸不着头脑。谈何教益？谈何价值？
诗人爪哇岛的诗，将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和世俗人生中的个体感性体验相融合，用深达灵魂的书写，敞开了生活的深意和诗意及其丰富性。
虔诚地走近与聆听生活
诗人之为诗人，就在于他能够用自己独特敏感的灵之眼、心之目，感觉生活、感知万物的独特与超凡。
雪开始学习走最细的路
用最碎的步子一步一朵花
回家的路上回头的雪看见
自己的影子布满世界
告别可人又恼人的泪花纷纷
也不再轻易地随波逐流
十七八的水在寒冷中一点点变白
含蓄的表达在冷中更美
——《给雪重新命名》
冬天下雪，是我们常见的自然景象，但在诗人眼里别有一番情趣。飘飘洒洒的雪花，在诗人眼里如模特练习走秀一般——用最碎的步子走最细的路；雪飘落大地——雪在走向温暖的家；大雪漫天飞舞——雪回家路上回头看到的自己的影子到处都是；又将下雪之美，与下雨如泪花纷飞、雨水任意流动相比，彰显其独特的品格：柔美之下的坚韧，“寒冷中一点点变白” ——在磨练中呈现自身生命之美。诗人借助自己独到的感觉，呈现出了静美、安详、冲淡而又富有情趣的自然之美，化平淡为神奇，令人耳目一新。诗人眼中的荷塘中的荷花，是“压着韵脚的一盏盏粉红的灯” （《向五百亩荷花问安》），诗人既感受到了荷花的美形艳色又感受到了群落错落有致的动感之美。在诗人的眼中接天的荷叶的翠绿是会鸣叫的，这种绿让视觉和听觉相贯通，让诗人的心无法遏制地“柔软得那么快，挂在红的、粉的 荷花尖上，透明得让人心碎”（《鸣叫的翠绿》），描摹出了自己沉醉于自然之美中的独特感受。
对自然美如此，诗人对艺术美的感知更为细腻：“比幽静更静的是一只前世的手/它拿走了我们的一切重负/并在一页草尖上放下我们/积攒的所有山水”。（《倾听国画(之二)》）心灵进入艺术的审美之境，在这一瞬间，诗人摆脱了熙熙攘攘的现实，摆脱了一切功利欲念，灵魂升腾到一个心醉神迷的自由境界，这种美的感受极难描摹，可以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诗人将之比作来自神界的前世的手，轻而易举地卸掉了自己心头的一切重负，并将美不露痕迹地传达给诗人、感染了诗人。
在这个世界，天地悠悠、过客匆匆，芸芸众生生生息息、忙忙碌碌，我们每天面对的生活，琐屑而重复，而诗人却能透过独特的经验视窗，窥视到了生命和生活的某种真质。诗人是唯心之马首是瞻，即使是人类再相同的生活经历、生命感受，他也能获得一己之思，制作出独特的诗篇：
人到中年，内流河里很多石头都已经扎根
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它们
都坚硬地扎根在那里，时不时地硌你一下
或者替你
翻出一些污浊的浪花
作为千锤百炼的人，你要在内心养一些野兽
允许它不高兴的时候，跳出来
咬你一口，再咬一口
人到中年，你要在心里学会养野兽、石头和荆棘
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能否忍受是另一回事
最重要的，你要带着它们行走
好像，它们本来就是
你的一部分
——《人到中年》
经历了天真无邪的美好童年，跨越了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人已到中年。中年作为人生中承上启下的重要阶段，有人说它是“手握着事业的艰辛，肩扛着家庭的琐碎，怀揣着儿女的成长，背负着父辈的苍老”，踩着一路艰辛而来，也将踏着一路辛苦行走，其中的苦与乐、疚与痛，百味杂陈，难以言传。人到中年，有遗憾、有困惑，有欲望，也有思索、有信念，更有岁月历练之后的成熟与从容。诗人将这种感受比作“坚硬地扎根在心灵”的石头，经历痛苦的折磨是被硬石头“硌”——简简单单的寻常感觉，在诗中却分明有着锐器刺伤般的质感的。人到中年，虽已看透世间沧桑，人情冷暖，不再愤世疾俗，但仍怀抱理想，心存梦想与欲望，“内心养一些野兽/允许它不高兴的时候，跳出来/咬你一口，再咬一口” 他之所以敢于如此，那是因为他自己已经能够驾驭自己的心灵，不会鲁莽痴迷，更不会贸然行事，尽管这种克制也会很痛很痛。从“在内心养一些野兽”到“学会养野兽、石头和荆棘”到“带着它们行走”，正是因为诗人切实感受到了这种痛才会传达得如此传神。
日常生活是粗糙的，甚至硌得人生疼，这种硌藏于生活的缝隙，他从巨大的水滴照见了自己：“烦累的尘世，早已心事沧桑，漏洞百出/像我，捻一柱香，把自己交给你慈祥的微笑/渴望成为一滴小小的露珠，温润、安详”（《巨大的水滴让人照见了自己》）这种疼盛载在每个人的心房，诗人感知并抚摸着这种粗糙与疼痛，传达出了“烦恼人生”中众多人的心声。
总之，诗人以生活倾听者的姿态感知着生活，在生活中汲取创作的源泉，让诗歌行走于人世间的悲喜、苦乐、爱憎、忧愁与愤懑中，并让自己的感受发酵、酝酿、喷发，并沉淀为自己独特的生命之思、生活之道。于是，诗人在对生活虔诚的走近与聆听中写出了如此触动我们灵魂的情感和诗作。
2
迷恋至深的人间烟火情
爪哇岛写了不少表达内心与时代、生活之间的纠结与龃龉的诗篇，诗人在世俗生活世界里站成了自身一个独特的“这一个”并进行超越，但这不意味着诗人拒绝生活，相反，他的诗歌中有着浓重的对人间烟火的迷恋。
对故乡的迷恋，陈和庄这两个字“无话可说的时候，它们就是两尾活蹦乱跳的鱼/游来游去，我反复把玩像一个孩子 沉浸于/游刃有余和心花怒放的滋味”，“无路可走的时候，它们缭绕着久久不散/它们，是被母亲喊回家吃饭的炊烟/淡淡的，飘荡着柴草的芳香/如此温暖，我的手心里跳荡着两团/柔软的火情”，“无数个日夜，你们只在我的手心里/被我攥得越来越滚烫”，（《那片叫陈庄的热土》）有关故乡的一切记忆芳香温暖挥之不去，是熨帖是心花怒放是沸腾的热恋，以至故乡的名字，柔得让人心醉，热的让人如火中烧。
对其亲情的迷恋。“母亲用方言，喊那些姓我们家姓的庄稼/叫那些我们家的花草树木，鸡鸭、猪狗/它们都听母亲的话，连经常熄灭的/那些油灯，只要母亲用手抚摸/它们都乖乖地亮起来” ，“这个被母亲叫醒的世界，被母亲/命名的世界，每个东西都有/一个新奇的小名，因为被母亲喊过/它们都会恰到好处地撒娇/令我眼红心热，嫉妒的要命。”（《被母亲一一命名的那个世界》）沉醉于母亲用勤劳的双手、素朴的爱心精心经营的温暖世界，在这个有母亲叫做家的世界里，自己可以懒惰、撒娇、受宠，可以肆无忌惮可以任性。诗人通过对母亲谈论庄稼、称呼花草、呼唤鸡鸭猪狗、点灯等及其日常的行为的追忆，却抒发出了人所共有的人之子情怀，极富感染力。“回家的野菜冒出新芽，如同归巢的麻雀/开始撒娇地唧唧喳，心情都是草书的/最长的笔画，拐弯抹角，摁都摁不住”（《亲人在野》）写出了准备回家的不可遏抑的兴奋与激动。把绿叶看做自己娇嫩的女儿，“天下的女儿都是娇弱而甜蜜的/让我们用全部的身心，轻轻/给她们一个个，起出好听的名字/在任何时候，都充满甜蜜地/叫出来，让她们的芬芳/随风飘荡”“她们，就是我们的心肝/是我们心血中最温暖的一滴”，（《给每片叶子起个好听的名字》）多么痴情忘我的父亲，连看到绿叶想到的都是女儿。父亲的去世，他觉得是自己的半生被带走了，而“还有家吗？这胡话中唯一的一句，令我痛不欲生”（《大雪》），因爱而生的痛，让人感动到骨子里。
还有对爱情的沉溺。他要通过汉字寻找爱情，说爱情是“在汉字中栖身的一只小小鸟”，“汉字中的爱情 与风无关/与水有缘/这个世界 那么多的人一去不返/只有爱情 水汪汪地留下来/夜夜打湿梦境/擦洗心灵”（《通过汉字寻找爱情》）
诗人热爱四季，他热爱绚烂的春，殷实的夏，多彩的秋，萧瑟的冬，乃至冬的寒冷：“用热爱给自己留一条河，让它整个冬天/都碧波荡漾，浪花朵朵”（《大雪》），他热爱大好江山，说六十四州“天庭饱满 地阁方圆”（《今夜，六十四州星光灿烂》），爱美女般的江南，爱让人醍醐灌顶般顿悟的观音山……
“情为文之经”，诗人以这种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情怀编织着自己独特的艺术世界，庄子:“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这种俗世情怀正是因为源于诗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生活，浸润着他切身的真实的情感体验，其诗作才如此具有能够打动人心的能量和力量。
诗歌必须以形象来传达思想和情感，意象是诗歌的精魂。诗人从日常生活中择取意象：雪——“另一种水/十七八的水” 《给雪重新命名》，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中“女儿是水作的骨肉”，将雪与青春少女相联系；汲水人的影子——“一个摇摇晃晃的怪物/在水里颤 和自己呼应”，被折射的另一个自我，诗人内省的对象（《汲水的人》）；国画中的鸟——“住在最细的笔画里”“带走纯净的心灵”，鸟的美的形态、传达给人的艺术韵味跃然纸上；记忆中的“一些歌谣”——“是飘絮的芦花/每年都要张开翅膀飞翔”（《一点江山》）；名字——“这世上的每一个名字/其实，都是一副良药”，等等，不胜枚举。这些意象，既有事物本身的物理品性，又因融进了诗人自我的生命的热情和独特的生命感悟而具有了独特的思想内涵，因此也就具有了丰厚的意蕴。
黑格尔说“意蕴是比直接显现的形象更为深远的东西”。爪哇岛将他对生活之道的深刻领悟凝聚到了诗作中。比如，他的《人到中年》，不仅传达出了他对人生之痛的感受，并且了传达出了对这种痛深刻理解——“它们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并展示了一种对生活的豁达而明智的态度——宽容：宽容别人，也不苛求自己，诗人既有一种尊重生命的自爱，又有一种洞察世事的豁达，甚至是一种慈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慈悲。再比如他的《生而为草》，对包括自己在内的芸芸众生“生而为草，含蓄内敛，做不了药”，但他们的价值就在于他们的生命本身，“就成群结队地活着，顶开一块又一块石头/暗流涌动，只要有风/蜷着的枝叶打开只是早晚的事/被传递的消息，总是一节一节/铺天盖地，天天向上”——即使卑微全世界的人看不到你，没关系，自己要看得到自己，因为我们的生活姿态是积极向上的。《每个名字都是一副良药》告诉我们：万物相克相生，相辅相成或相反相成，任何人之间，彼此互为良药，要永存感恩之心；等等
读爪哇岛的诗作，我们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到作者的活泼泼的及物且真诚的灵魂的在场，他是在用一种新鲜的感觉、深沉的思考来面对这个纷繁的世界，让我们感觉到没有诗意、诗情的生命是如此的潦草与不堪。它们敲打着我们的灵魂，唤醒我们日渐麻木、沉沦的心灵，让我们去思考一些东西、追寻一些东西。
3
流泻诗意的日常书写
有人说，“一首诗，要么表达出彩，要么表达出了出彩的东西”，爪哇岛的语言表达是很出彩的。他的出彩不在于语言的华美，相反他常常运用日常语言，却表达得十分形象、鲜明、有力度。他能够让一个个汉字活起来，与外物妥帖对应，成为到外在世界与自我心灵之间的通灵载体。比如《十月》中写道：
像一个国家无法忽略他的一个村落
遇到十月，你就要像一个领袖一样视野阔大
步态安详，虚怀若谷
还要心细如发
比如，你要动用一个草原的力量
来安置一下那个词语：苍茫
你要动用一场连绵的秋雨
来告诉一个人，想念需要甜蜜
更需要忧伤，也需要
像北天上的那几颗月夜的星子
和遍地月光如雪
未来的日子，心绪绵长
诗中的语言如叙家常一般，但秋的特点——苍茫以及秋天的典型情绪——忧伤，表达得淋漓尽致。秋如领袖般视野阔大、步态安祥、虚怀若谷，秋雨又让人秋思绵绵，无限忧伤，既写出了秋带给人的成熟与力量的感觉，又写出了心上秋的忧愁无可排解。诗人借物抒怀，化景物为情思，情随笔至，颇有韵味。
吕进《“诗家语”的审美》中说，“诗家语是诗人‘借用’一般语言组成的诗的言说方式。一般语言一经进入这个方式就发生质变，意义后退，意味走出；交际功能下降，抒情功能上升；成了具有音乐性、弹性、随意性的灵感语言，内视语言。”诗人笔下的流淌着这种灵感语言、内视语言：
你有山水，小桥，流水，人家，有水墨
有大气磅礴的盛世唐宋，有精致极品的园林
有婀娜的身姿，款款走在合辙押韵的
青石板路上，一步三摇
……
你有烟波江上浅浅的忧愁，你用三岁的云朵
娇嫩地发音，你用锋利的燕子，不分尊贵的
将春色三分，而你更锋利的吴钩，被美女
用兰花指，古琴一样轻轻弹奏
……
而我，没有千金裘，没有玉骢马，无法
腰缠十万贯，轻易骑鹤下扬州，算来算去
我只有倒装句，被动句，反义疑问句
从最简单的一句开始，喊一声：江南——我的？
——《倒装句：我的江南》
诗中的语言浸润着诗人的主观情感。江南如画却难以描绘得出，诗人既通过视觉听觉写出了其外在形态之美，用沉潜其中，描摹出了她内在的神韵，并表达了对江南的钟情与热爱，倒装句，被动句，反义疑问句：“江南，我的。”“江南被我拥有！”“江南难道不是我的吗？”自有一种因理解、懂得江南而拥有了她的难以遏抑的自豪感。诗中语言表达可谓贴切、精确、灵动。
吕进在文章中还说，“古人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诗人寻奇觅怪，恰恰是不成熟的表现。诗人善于驾驭一般语言，才能见出他的功力。用浅近语言构成奇妙的言说方式，这是大诗人之路。”此言不虚。我认为，诗人爪哇岛正是这样一种“在路上”的状态。
非常认同爪哇岛的诗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是灵魂登高的梯子，心灵的另一个出口。生活虽不是诗歌所能支配的，但信仰生活应该成为我们不二的选择；同样，诗歌托举着我们不断攀升的灵魂，值得我们以灵魂相托付。
刘淑青，文艺学硕士，德州学院副教授，长期从事当代文艺批评研究工作，第七届山东省刘勰文艺评论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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