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青年时代》自序

《父亲的青年时代》自

写在前面的话:《父亲的青年时代》十五章以及纪念母亲的文章(上下集)已全部修订完毕并在公众号和《爱思想》上陆续发表了。《江淮文史》也先后刊载了其中4篇文章。读者甚众,很感欣慰。这里我想将自己写作此书稿的心路历程写出来,就作为此书稿的自序吧。

5年前的一天,在一次整理先父和先母遗留下来的众多亲笔书写的材料和笔记时,我偶然在一个小本子里发现了一页陈旧的、还有点破损的信笺纸,上面居然有父亲用钢笔书写的一首笔迹潦草的七绝诗。这首诗有题记,也有落款,落款时间是 1986 年 4 月 13 日,虽没有写上姓名,但地点是在安徽省人民医院。那年父亲 77 岁,是他去世的前三年。

回想起来,父亲那年确实是生了一场重病,而且很危险,在医院抢救时病危通知单都下了,而那时我却在金寨县的乡下扶贫,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一段时间我回家探亲,在医院看到父亲消瘦了很多的模样才得知,父亲曾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他病重时却怕影响我的工作,不让人通知我回来。真是父爱如山!

我在仔细地读了这首父亲那年病重时写的诗后,心中一惊:父亲这不是想反思自己个人的甚或是他所经历过的那些宏观的过往历史吗?惊讶之余我顿时产生了一种渴望了解什么东西的感觉。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我当时说不清,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我也老了,即便不为了自己,就是为了我们的兄弟姐妹以及我们的后代,我也总得多了解一下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抽时间阅读这些被尘封多年的材料和笔记,想从中更多地了解过世多年的父亲和母亲。为让读者了解究竟,这里将先父的这首七绝诗展示如下:

七绝

《无题》

偶思所存的笔记和写的材料,积累很多,尤其是一九五七年以来的数量最大,拟正(整)理一下,翻阅一番,想必是有意义的。为此赋一绝:

廿载风云杂物中,是非歌哭古今同。

当年就事无详验,回首反思嗟未穷。

1986年 4 月 13 日于省人民医院六楼病房

这首绝句格律工整(尾句使用了三拗五救),用词讲究,更难得的是里面几乎每句诗都倾注了父亲深厚的感情,无疑是父亲当时真实内心的坦露。父亲在这首诗的题记中说他“尤其是一九五七年以来”写的东西“数量最大”,而且说“廿载风云杂物中,是非歌哭古今同”,甚至还感叹“当年就事无详验,回首反思嗟未穷”。但那究竟是些什么事情能让父亲“是非歌哭”般地感叹不已并写出如此令我心动的诗来呢?或者说,父亲晚年在回首反思些什么并且嗟叹自己没有想清楚呢?于是,我便随手翻阅起先父留下的那些一包包用细细的麻绳捆起来并用毛笔蘸红墨水注明类型的亲笔材料来。

不翻则已,一翻之下,我也感叹不已了,因为除了十多本笔记本之外,那些折叠起来厚达尺许的由父母在各种纸张上亲笔书写的所谓材料,绝大多数是父母在“文革”期间受审查时所写的交代材料和检查材料的手抄副本(原件都已上交给所谓造反派或专案组去了)。也难怪父亲要说“廿载风云”,父亲生病写这首诗的那年,即1986年恰恰距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爆发整整二十年。

我记得,“文革”期间自己曾多次帮父母抄写过这些供审查用的材料(一查之下果然有好几份材料都是我当年十多岁时的笨拙的笔迹,),其中多是帮助母亲抄写的检查材料。因为那时相对于父亲,母亲经受的批斗和检查更多。

我还记得,1966年冬一天夜里我从外面回家,走到父母亲卧室的外间,看见父亲站在书桌边,一手扶着一把木椅子,另一只手则扶着母亲的小腿,而母亲却站在放在椅子上的一个小凳子上,试图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放入头顶的天花板上的一个方形孔洞里。我知道他们是在藏相关资料,但父母亲这么登高显然有点危险,于是就上前将母亲扶了下来,我则爬上桌子站了上去,稳住身子将那包似乎包有很多笔记本和纸质材料的东西放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将那块方形盖板拖过来再盖住那个天花板进出孔以恢复原状。

后来还有一次,也是夜里,我帮大哥将父母亲的另一包资料用绳子捆好,从二楼楼顶的烟囱里坠下去,吊在烟囱内壁的中间位置上。这个烟囱下面是我家厨房的一个烧柴火的灶,但很久没有用过了。我现在看到的父母亲遗留下来的各种资料就有一部分是那个时候我们藏起来的。因为从1966年秋冬到1967年初,因父母都是各自单位挂牌的走资派,我家曾被几拨造反派上门抄过家。

那真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

父亲和母亲在那个荒诞的年代里经常被批斗,写着打倒字样且姓名上被打了红叉的黑墨标语不仅刷满了他们各自的单位,甚至还刷到了我家所在的院子里和大门前。而且,父母亲还得不停地向各自单位的造反派、革命委员会以及各种专案组、外调组和审查小组撰写各种认罪、交代或检查材料,并被勒令没完没了地向他们递交各种有关自己的家庭成员、历史经历及相关历史人物情况的回忆性材料以供审查使用。

我想,父母在写出这些交代或检查材料时内心显然会存有屈辱、恐惧和愤懑,但他们一定是被迫和无奈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这些由父亲和母亲在“文革”期间各种非正常条件下所写的并经他们仔细收藏和保留下来的材料,我的这部书稿也无法写得那么详实,甚至连一些考订也无法进行。当然,先父母青年时代的经历可能也会无声无息地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在仔细阅读这些由他们亲笔书写并偷偷保存下来的各种材料之后,我突然想到,为何不将先父母的历史,尤其是他们青年时代历史搞清楚并书写出来呢?先父母在其生前,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很少与我们做子女的谈到这些家史以及有关自己的历史,就是偶有谈及,也很少。父母亲想办法给我们留下这么多刻印了他们历史遗迹的资料,也许他们的心愿就想让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或者后人知晓吧?

由本文开头那首绝句可见,还在三十年前,父亲就曾试图通过整理和回顾自己的历史资料来进行反思,但确实可嗟叹的是,先父那时已有77岁,又生了那场大病,身体显然已经不允许他在历史反思的问题上做更多的事情了(“回首反思嗟未穷”)。但是,作为他们的儿子,这不正是我现在需要继续做下去的事情吗?我将我所现在知道的父母亲的历史经历写出来,至少也能让父亲生前的“回首反思”减少些许遗憾。

于是我便萌发了给自己父亲和母亲撰写传记的念头。但是,时间跨度这么大,从 20 世纪初的父亲诞辰算起,迄今已有一个多世纪,而父亲和母亲的历史经历又是那么的丰富和曲折,我该如何着手呢?或者说,我该撷取父母的哪一段生平作为重点来撰写呢?思虑再三,我觉得还是简单点,即以平铺直叙、由远及近的方式书写可能最好。也就是说,我得先写父母亲的青年时代,如果还算成功的话(所谓成功就是完成自己的写作并在发表后得到读者的认可),然后再续写他们的中年时代和老年时代。

书写父母的青年时代,主要是叙说他们如何成长,后来又如何在青年时代接触和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最终投身抗日和共产主义革命的历史。如果要写他们的中老年时代,那就得准备叙说他们在中共建政后是如何经历所谓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历史。但无论是父母的青年时代还是他们的中老年时代,其实都充满了诸多可以给我们及其后代励志,也可以给今人反思的经历与故事,也许后者会更多。

因此当时我打算,如果我将自己父亲和母亲的青年时代先撰写成书并作为这部书的上集(如果之后还续写的话,打算再将续写的父母亲的中老年时代部分分别作为我的父母传记的中集和下集),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经过约三年时间的准备(前期主要是大量阅读与检索)和写作,2017 年底,我终于完成了《父亲的青年时代》一书的初稿和另外一篇——题为《母亲的青年时代》的文章。

我知道,写历史人物的传记很不好写,而我以一个做儿子的身份来写自己的亲生父亲和母亲的传记就更不好写。因为我知道人物传记不是一半真实一半想象的传记文学,更不是自由杜撰的历史小说,而是要实事求是地记录他们的生平,也就是有什么才能写什么。

首先,人物传记要符合历史真实,不能编造。换句话说,写人物传记就得注意史实的真实性和确切性。如果某些史料中存有暂时还无法考证的史实,作者可以谨慎地进行逻辑分析以确定真伪后再写,但不能靠想象和夸张来写,更不能编造。

这里所说的史实,即历史事实,不仅是指历史人物本人的历史经历必须是真实的,而且指这个历史人物的历史形象不是孤立的,还必须在其曾经有过的那个大的或者叫宏观的历史环境中体现出来。更重要的是,历史人物经历还必须符合他们所处的那段客观历史的史实。只有这两种历史事实合理地结合起来,历史人物传记所描述的才有可能是真正确切的史实,当然也才经得起后人推敲。

由于此文稿是写自己父母的历史,那就得更加注意了。我知道,写自己至亲的历史比较困难,既不能只说好,不说差,为尊者隐;也不能或夸大或缩小,避长辈讳,而必须尊重史实,实事求是。也就是说,写至亲的历史与写其他任何人的历史一样,既不能隐恶,也不能溢美。而且特别需要加以注意的是,如有功绩,还不能一味拔高;如有差池,则更难以过于指责。不仅如此,叙述自己的祖辈人物及其历史时在语句上还得尽量客观,措辞上更须仔细斟酌。总之一句话就是,我得尽量做到文字平实地客观叙述,据事直书。

这本父母的传记如果能够在文字内容上做到这些,我想那可能就是成功的,因为只有尽量客观的叙述才会方便读者根据自己的判断,对书中历史人物,也即我的至亲祖辈进行比较客观而公允的评价。其实,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任何人,包括我的至亲祖辈以及那些历史上的所谓的伟大人物不也都是如此吗?常言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在此书稿写作过程中,我一直力图按照这个原则来做。面对父母的那些真实的历史资料,我经常想,如何才能通过我的客观视角和平实的叙述来体现出我的父母及其相关历史人物的真实感(即其原来本色)?如何才能让此书做到事真、史真、文真并最后以人真(即人物的真实性)来取信于读者呢?

为此,我决心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写出一本内可成为家史、外可启迪读者,以至于可以成为流传久远的历史传记书。还有,要使得传记人物真实可信,传记本身内容翔实,就得大量搜集、检索并占有历史资料。对此,我在仔细阅读和记录父亲和母亲留下来的那些各种亲笔书写的材料的同时,还经常以请到家里聊天、吃饭和打电话等方式请自己身处各地的兄弟姐妹帮助回忆某个他们可能知道的有关父亲和母亲及其相关人物的历史及其细节,再拿来与现有的自己掌握的材料做仔细比较,以使之更符合史实。

除此以外,我还经常查阅与父亲和母亲经历过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相关的宏观历史背景资料,并将父亲和母亲的个人历史放到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个大历史之中去检验和演绎,以增加这些个人历史材料与客观历史资料之间的契合度,使之更具准确性和可靠性。这也就叫论其事,记其人。

由于父母当年参加抗日和共产革命,历史活动范围都比较大,在国内很多省、市、县都留下过足迹(有的地方,如汉口,甚至到现在都还比较完好地留存着20 世纪30 年代我父亲曾经工作或生活过的街区、道路和建筑物),而且与他们在历史上有过密切交集的其他著名或非著名的历史人物也有很多,需要调查和考订的以及值得写出来的东西也就随之有很多了。

所以,我还多次仔细查阅了相关的地方志和相关地方的中共党史外,还对部分地区做了实地考察。这部书稿的写作时间并不长,大概也只有两个多月吧,但在动笔之前的材料整理以及资料的检索和搜集工作,前前后后却花费了我两年多时间。由此可见,写这类历史传记文章搜集资料工作也确实不容易。

写人物传记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叙言录行。将公开的历史资料上查找到的相关记载以及历史人物曾经说过的话和写过的文字并有选择地在传记中适当加以引用,不仅可以增加人物历史的可信度,也可以反映出传记人物的性格特征。好在这方面不仅有一些相关的地方志和地方党史资料可供查找或引用,父亲和母亲还都留存有大量的各种文字材料,而且他们在生前不同时期也曾就某些事情分别与我们兄弟姐妹零星地谈过。

于是,我在写作时也尽量在各个章节中适当适时地抄录或引用一些摘自各地地方志和地方党史资料上的文字、父亲和母亲亲笔书写的文字以及自己的亲属曾谈及的那些有所对应且比较可信的回忆片段。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增加这本传记的真实性和可读性。

为了保证所叙述历史的真实性和确切性,我在写作时还因找不到相应的历史资料作为映衬而不得不舍弃了某些素材很好也很想记录下来的历史故事。比如,母亲生前曾与我们谈过,1945年日本人投降时,她曾作为受降代表之一跟随孟家芹(时任安徽天长县委书记及县武装总队政委)前往天长县附近的一个镇,也是日本人把守的据点去接受日军投降(中共建政后母亲保留的一把勃朗宁手枪据说就是那次参与受降后获赠的)。后因我没有在母亲遗留下来的那些材料中查到母亲亲笔书写的有关这一事件的文字,网上也没有查找到与这个历史事件相对应的历史记载,经考虑再三,在撰写母亲青年时代文章时最终还是舍弃了母亲的这段经历。现在想想,还有点遗憾。

这本传记主要是记录我的父亲和母亲的青年时代,而以先父部分为主,书名也叫《父母亲的青年时代》,主要记叙先父从1909 年诞生至 1939 年到延安上抗大这段历史(当然最后一章对父亲在“抗战”中后期的历史也有一定的交代和描述),也就是父亲30 岁之前的历史经历。母亲的青年时代在这本书中则为辅,也只收录了一篇记叙先母从 1919 年诞生至 1949 年中共建政前夕那段历史经历的文章。因篇幅较长,我便将其分作上、下两部分。但我在这篇分为上、下两部分的文章中也较为详细地叙述了母亲青少年时代是如何参加上海工运和新四军抗日以及于中共建政前与父亲相识、相爱并最终结婚成家的这段历史。这段历史也正好说的是母亲 30 岁之前的青年时代的历史经历。

不过最终,我还是将这本传记类书籍的书名确定为《父亲的青年时代》,但是在其中将也是记叙母亲青年时代的那篇文章(上、下)作为另外一篇列入了此书目录和内容里。

对所有人而言,30 岁之前都是其人生最美好的青年时代。我的父亲和母亲在 20 世纪30-40年代日本侵华、民族存亡之际,为了救亡图存,实现大同理想,也为了实现他们各自的理想和抱负,在他们最美好的年华,毅然决然地离开或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成为职业革命者,全身心地投身于抗日和共产革命。他们的这段历史是值得书写和纪念的。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温和慈爱,不管小时候的我们是多么顽皮,闯了什么祸,他也只是对我们进行言语教育,让我们认识到错误并加以改正,他好像从没有打过我们。只有一次,童年时(7-8岁)不谙世事的我记不得因何事(肯定是在外面闯了什么大祸,给人家上门告状了,可惜记不清了)惹恼了父亲,要打我。但就是那次,被我气急了的父亲也只是高高地扬起手臂来摆出一种要狠打我的姿势,然后那手掌还是从我吓得闭着眼、缩着的头皮处一下子擦了过去,以示父亲的惩戒。

相比之下,母亲管教我们则要严厉得多。但真的生气起来,母亲也很少重打,只是用手(很少拿东西,即使拿鸡毛掸子,也是吓唬为多)找我们身上肉厚的地方,如屁股上,打上几下。好在我们小时候皮糙肉厚,并不感到多疼。但我们却都怕母亲而不是父亲。所以,父母于我们而言,与很多人家不同,实是慈父严母。

父母感情很好。那么多年,我们做子女的几乎没有看到或听到过他们吵嘴。“文革”前家里虽然始终有保姆,但母亲每天都将父亲的饮食衣着安排得很妥帖,父亲几乎从不管家里的经济和生活上的事情。然而到了 20 世纪 60 年代的“文革”期间,父母亲都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家人因此受到很大的冲击,和睦安定的生活也就中止了。

父亲因在省直机关工作,虽然也经常被造反派批斗、抄家(家里的住房被占据多年),屡遭磨难,但其受批斗的方式还不是那么野蛮暴力。母亲“文革”前在合肥市属一家公司任经理兼书记,遭受了更多的批斗和凌辱:挂牌游街示众,被扭臂坐飞机或下跪请罪,甚至曾被推下楼梯,险丢性命。

面对国家和家庭的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思想上怎么也理解不了的母亲满头青丝早早地就花白了,原本丰腴的身材也迅速地瘦了下来。 1969 年上半年,母亲经常感到虚弱无力,头晕腿软,而且,她在抗战期间曾负过伤的腿部那时也已经浮肿得很厉害,腿脚肿得连袜子和布鞋都穿不上了。即使这样,她仍然被勒令每天戴着侮辱性的白袖章,到单位去打扫卫生并接受没完没了的批斗,也不准休息,甚至不准许她去医院看病。在这种长时间的肉体上和精神上被双重打压和折磨下,母亲终于在 1969 年冬昏倒在她的单位:母亲病倒了,而且一查就是最凶险的急性粒细胞白血病。年底才住上医院,十来天后,也就是1970 年1 月8 日晨,母亲就走了。

在母亲遭受批斗和折磨以至于最后病倒的那些日子里,我带着未成年的妹妹正在大别山区的深山里作为插队知青,接受再教育,我哥哥则在淮南某煤矿的井下当采煤工,而父亲也远在外地干校里接受造反派的监督劳动改造。家里只有三个均未成年的弟弟和一个几岁的小外甥(那年我大姐和大姐夫被派驻外,因当时外交人员不准带孩子,只好将年仅5 岁的儿子放到他在合肥的外公外婆家)。我们家的天,几乎塌了。

母亲在遭受磨难后的遽然去世给了父亲极大的打击。一向性格平和、身体健康的父亲一下子就变得衰老了。一次感冒引发的支气管炎久治不愈就让气愤难抑的父亲患上肺气肿,最后也是死在了这个疾病上。但即使这样,母亲也只是在死后被宣布解除了审查,形式上予以平反(中共党籍始终没有恢复)。母亲的彻底平反及党籍的恢复还是在“文革”结束后的 1979 年年初,即母亲去世整整9 年后才最终得以实现。

父亲曾于1979 年1 月,即在得知母亲被宣布正式平反消息的次日,填了一阕鹧鸪天词悼念母亲。这阕词如下:

鹧鸪天

《无题》

九载冤沉侧目悲,

陡闻昭雪泪纷飞。

豺狼鬼魅皆收缚,

不散英魂天外回。

朝比翼,暮相偎,

与君说好永相随。

如今舍我成仙去,

天上人间何处追?

注:先父史略(1909-1989)在这阕词上题记曰:“吴鹏云同志冤沉九载,陡闻平反昭雪,悲欢交集,拭泪而作。”填了此词10年后,父亲也“成仙”追随母亲去了。悲乎!

朝比翼,暮相偎,与君说好永相随。如今舍我成仙去,天上人间何处追?”即使现在,每当我读到这里时,眼睛都会潮湿起来,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父亲对母亲的爱就像微风吹拂下的湖水,看似平静,其实涟漪层层,那是一种在共同遭遇苦难后的夫妻之间的爱,但这种爱让人心碎。

母亲去世时,父亲年仅 60岁。但自那以后一直到老,父亲都是孤身一人度过的,也没有再娶,尽管那些年里省里有很多老领导和老同事不断地给他介绍“老伴儿”,而且我们这些做子女也有着同样的希望。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平凡的人,虽然他们早在抗战爆发之前就已参与抗日工作和共产革命了。他们那代人追求理想,也追求幸福。这个幸福其实不仅仅是宣传中所说的那种所谓的为了人民的幸福,更多的还是指那种具体到个人的幸福,也就是他们自己及其后代,即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幸福。可是对于这两者,他们都没有享受到多少。刚满 50 岁便在“文革”中遽然辞世的母亲甚至都未能看到自己的几个子女是否健康成年。这是很令人遗憾的。

父亲辞世时,我们发现其贴身口袋里有一个信封,里面就是他辞世前三年的那场大病之后亲笔书写的遗嘱。这个遗嘱也很简单,除了谈及他对我们每一个子女的期望外,就是自己对一些家事和后事的安排。当然,与很多思想开明的老人一样,父亲对自己的后事也是要求一律从简。但在这个信封的背面,父亲还用钢笔写了一段话,很值得记录下来。这段话也许代表了父亲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当然也体现了父亲对以往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历史的反思。也许父亲是想借此告诉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应当予以铭记并遵循的。

1989 年清明在合肥东南郊龙泉山的一块坡地上安葬父母骨灰时,我们也请石匠将这段话用父亲的笔迹錾刻在了父母的墓碑的背面。这段话的全文如下:

自然规律和社会经济发展规律一样,均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发展的。通过生存、发展至灭亡。这是辩证的真理。所谓的人定胜天论,这是夸大狂,属于唯心阵营的,乃是一朵不结果实的花。

略誌

一九八六年六月

这部书稿历经两年的资料查找和收集并根据若干历史记载较为详尽地记录了先父母1909年至1949年之间,即他们的青年时代的经历,也算是他们的传记。他们的青年时代充满了朝气和革命精神,并在民族危亡时期作出了决然的且是正确的选择,是值得我们后人学习的。我真心期望这部记录了那个时代历史的书稿能给读者带去反思和启迪。谢谢各位!

(0)

相关推荐

  • 父母爱情‖文/鹿然

    父母爱情 今天问一个很在乎的人:"爱情是人这一生的必需品吗?" 他说:"是,爱情会让生命变得有意义." 我没有问他,你是否找到你的爱情. 爱情,对于大多是人来说 ...

  • 札记 | 诸夏怀霜 @《瞿秋白传》

    书之缘 约是四年多前,一个文艺的小妹妹说是要请我吃饭,并且给我准备了份小礼品.包装袋里面是两本旧书,分别是<沧桑看云:不应忘记的人和事>的上下册. 上册的第四篇文章便是<秋白茫茫&g ...

  • 缅甸一逆子挥刀砍双亲 父亲当场惨死,母亲重伤!

    俗话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更有诗词中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总之,子女对父母的恩情是报答不尽的.昨天,缅甸有一个逆子竟然挥刀杀双亲,令人愤怒! 2018年3月12日,缅甸掸邦昔胜镇区一名叫宰通林 ...

  • 知青文学里程碑式的巨作,再现40万知识青年命运的悲壮

    如果说起80.90年代的青春回忆,是灌篮高手.小霸王游戏机.足球小将等等,那么我们父母那一辈的青春记忆又是什么呢?粮票.四大件.露天电影以及不得不说的知青下乡. 当时为了解决城市中的就业问题,从195 ...

  • 《滇史论丛》自序

    方国瑜 (1903-1983),字瑞臣,云南丽江人,著名历史学家.民族学家.文献学家.方志学家,是西南民族史的开拓者.云南地方史的奠基者,被学界誉为"南中泰斗,滇史巨擘". < ...

  • 曾永義:《戲曲演進史》自序

    <戲曲演進史>是我從事戲曲研究以來,最後想要寫的一部書.因為那應當是我研究戲曲的總成果. 曾永義教授在<戲曲演進史>手稿捐贈儀式上 而我們知道「戲曲」是中國文學和藝術的綜合體, ...

  • 南中泰斗 滇史巨擘:著名历史学家方国瑜教授

    方国瑜教授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是云南地方史学和西南民族史学的拓荒者,是纳西象形文字研究的第一人,是学术界的一代大师.他毕生从事史地研究,最重要的贡献是对云南地方文献的收集和整理.他在历史学.地名学. ...

  • 滇史第一悬案——庄蹻王滇

    距今2000多年前的战国时期,群雄争霸中原,而在云南边地,也有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一个名叫庄蹻的楚国人在滇池的东岸建立起了云南古代史上第一个地方政权--滇国,自己成为了滇王第一人.几千年过去了,他 ...

  • 杜玉亭 | 滇史两大跨越发展说

    一.滇史两大跨越发展简述 1965年发现170万年前的元谋猿人化石,说明云南是古人类的发祥地之一,历史的渊源十分久远.如果谈到云南历史的跨越发展,则宜从有准确纪年的成文史开始,而其代表作就是司马迁的& ...

  • 滇缅战时影像钩沉(一):史迪威公路上的奇葩路牌

    图1 蜿蜒曲折的史迪威公路 史迪威公路上的奇葩路牌 列多公路(Ledo Road)又译为雷多公路或利多公路,一般是指从印度的列多(Ledo)通向缅甸的密支那(Myitkyina)这一段,而滇缅公路(B ...

  • 史迪威公路并非滇缅公路

    在很多人印象里,替抗战作出了重大贡献的滇缅公路,又名史迪威公路,是以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兼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中国驻印军总指挥史迪威的名字命名.不但网上一般资料如此,就算是书上也如此. 比如,我手头美国 ...

  • 从《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读《史记》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近日播出的<典籍里的中国>第三期,用古今对话的戏剧方式为我们演绎呈现了司马迁与<史记> ...

  • 南史王玄谟,字彦德,(子瞻 从弟玄象 玄载 玄邈〕太原祁人也。六世祖宏,河东太守、绵竹侯。以从叔司徒允之难,弃官北居新兴,仍为新兴、雁门太守。其《自序》云尔。

    ​王玄谟,字彦德,太原祁人也.六世祖宏,河东太守.绵竹侯.以从叔司徒允之难,弃官北居新兴,仍为新兴.雁门太守.其<自序>云尔.祖牢,仕慕容氏为上谷太守,随慕容德居青州.父秀,早卒. 玄谟幼 ...

  • 史記卷一百三十  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一]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二]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三]司馬氏世典周史.[四]惠襄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