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桑塔格:关于他人的痛苦(节选)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美国作家、艺术评论家。著作主要有《反对阐释》、《论摄影》、《关于他人的痛苦》等。她是美国声名卓著的“新知识分子”,与西蒙娜·波伏瓦、汉娜·阿伦特并称为西方当代最重要的女知识分子,被誉为“美国公众的良心”。
以下,是一些苏珊·桑塔格访谈的摘录:
爱德华·霍斯克(以下简称H):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苏珊·桑塔格(以下简称S):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在九岁左右就搞了一个自己的出版物。我做了一份有四页篇幅的月报,把它复制(用非常原始的办法)二十份,然后以每份五分钱卖给邻居们。这份持续了九年的报纸,尽是我对读过的东西作的模仿。里面有故事、诗和两个我还能记得的剧本:一个的灵感出自卡贝克(Capek)的“R.U.R.”;另一个得自于爱德纳·圣·维森特·米莱(Edna St·Vincent Millay)“Aria de Capo”的影响。要记住,这是一九四二、四三年和四四年。我作的有关从途中到斯大林格勒有关战况的报导,都是我很认真地根据真实报纸上的文章缩写而成的。
H:你在《承诺的土地》里曾写到:“我的主题是战争。有关战争的任何东西,如果不去表现它可怕的毁灭和死亡的实在,将是一个危险的谎言。”
S:这个教训人的口气使我感到有点恐惧,不过我仍然如此认为。
H:你正在写塞尔维亚之围吗?
S:不会。我的意思是还不会,大概短时间内也不会。至少不会用文论或报导的形式去写。我的儿子大卫·利夫(David Rieff),比我去塞尔维亚更早,他已经完成了一本文论体的报导集,书名叫《屠杀之屋》。一个家庭有一本关于波西尼亚种族屠杀的书足够了,所以我不会花时间在塞尔维亚写书。目前我能在那里尽量多待——去见证、去哀悼、去树立一个明确的榜样、去介入——就已经足够。相信正确的行动,不是一个作家的责任,而是一个人的责任。
H:你从来就想当作家吗?
S:大约六岁我读到居里的女儿依娃·居里(Eve Curie)写的《居里夫人》,所以我最初想成为化学家。以后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我想成为物理学家。最后让我不能自拔的是文学。我真正想要的是将每一种生活都过一遍,一个作家的生活似乎包含了最多。
H:你有他人作为作家的楷模吗?
S:当然,我曾把自己看作是《小妇人》中的乔(Jo),但不想写乔所写的东西。我认同杰克·伦敦的写作,在他的《马丁·伊登》里,我发现了作家兼倡导家的形象,所以我又想成为马丁·伊登。不过对杰克·伦敦赋予他的黯淡命运应当略去。我看自己或我猜自已是一个英雄式的说教者。我期待写作中的搏斗。我以为一个作家都具有一种英雄的禀性。
H:还有其他楷模吗?
S:以后,我十三岁读了安德烈·纪德的札记,它展现一种生活的眷顾和渴望。
H:你记得何时开始阅读的吗?
S:别人告诉我,在三岁的时候。不过我记得阅读真正的书籍——传记、旅行志,大约六岁左右。以后迷上了坡、莎士比亚、狄更斯、勃朗特姐妹、维克多、雨果、叔本华和柏特(Pater)等人的作品。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是在对文学自得之陶醉中度过的。
H:你是否介意被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
S:一个人无论被称之什么都不会喜欢。知识分子这个词对我来说作为形容词比作为名词更能说明问题。我以为人们假定知识分子是一批笨拙的怪物,如果是女人就更糟。这使我更明确地抵制那些占统治地位的反知识分子的陈词滥调:如心灵与头脑相争,情感与理智相争等等。
H:你的写作开始是如何下笔的?
S:开始于包括短语句子,然后我知道有些东西开始转换出来。通常是开篇的那一句,但有时是一开始就听到了那末尾的一句。
H:你实际上是怎么写的呢?
S:我用圆珠笔,有时铅笔,在黄或白色的横格纸上,像美国作家惯常的那样,从事写作。我喜欢手写所特有的那种缓慢之感,然后把它们打出来再在上面涂改。之后不断再重打。有时在手稿、有时则在打字机上直接修改,直到觉得不能写得更好为止。我一直用这种方法写作,五年前我有了电脑后才有所改变。现在是将第二或第三稿输进电脑,然后除了在电脑上直接改动之外,不必整个再重打了。
H:有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帮你开始下笔?
S:阅读,通常它与我正在写或希望想写的东西无关。我大量地阅读艺术史、建筑史、乐理学,主题各异的学术论著及诗歌作品。磨蹭也是准备开始的一部分。阅读和听音乐就是磨蹭的方式。音乐既让我精力更旺,同时也让我心神不定。不写作会令我愧疚。
H:叶芝说过一句有名的话:每个人都必须在生活和工作之间作一选择。你认为这是真的吗?
S:实际上他所说的是:一个人必须在完美的生活和完美的作品之间作选择。写作就是一种生活,一种非常特殊的生活。如果生活是指与他人相处的那种,叶芝当然讲得对。写作要求大量的瞬间独处。我常常用完全不写的办法来减轻这种选择的苛刻程度。我喜欢出门,包括去旅行。在旅途中我不能写作。我喜欢谈话,喜欢聆听,喜欢去看、去观察。我或许有一种太过无序的关注力。对我而言,世上最易之事莫过于去关注。
H:在《死亡必备》之后,你已经几年没有写东西了。
S:从一九六四年我就积极参与反战,当时它还不能被称之为一场运动。它占据了我越来越多的时间,我变得很沮丧。我一边等待,一边读书。我住在欧洲,后来陷入爱情。我的鉴赏力有所提高,还做几部片子,但在如何写作方面,却产生了信心危机。我一直认为书是我们的某种必需品。我的书应当一本比一本写得好。这种常有惩戒性的标准,我一直对它信守如一。
H:你怎么会想到写《论摄影》这本文集的?
S:一九九二年我与《纽约书评》的芭芭拉·爱坡斯坦(Barbara Epstein)共进午餐,随后去现代美术馆看黛安·阿巴士(Diane Arbus)的作品展。他的作品我不久才看过。芭芭拉问我:“你写一个影展评论怎样?”我觉得自己大概能写,然后开始写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先写几段有关摄影的话语,再来讨论阿巴士的作品,没想到一下笔就产生了超出几段话的内容,且使我停不下来。文章也从一篇变成了几篇。在这个过程里,我常感到自己像一个魔术师的学徒孤立无助,越写觉得越难,换句话说是越来越不容易写得好。但我很执着,觉得既然作了承诺,就不能毁弃。写到第三篇论文的时候,我才设法将论题转到阿巴士和他的影展上来。前后差不多花了我五年的时间,写了六篇论文,完成了《论摄影》这个集子。
H:你会回过去重读自己的作品吗?
S:除了核对译文之外,肯定不。对已经成就的作品,我既无好奇,也不依恋。我大概是因为不想再见到它们一成不变的样子。我会很不情愿地回去重读十年以前写的作品,伯它们毁掉我在写作上不断会有新起点的幻觉。这是我身上最美国化的地方,觉得永远还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H:你的作品是如此不同。
S:作品应当彼此不同,当然其中存在著某种气质和关注方面的完整性。某些预期的东西,某些情感也会重现,比如热情或忧郁,还有对人的残忍所抱的执著的关注,不管这种残忍表现在私人关系里还是在战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