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公元790-816），字长吉，福昌昌谷（今河南宜阳县）人。唐皇室远支，家世早已没落，生活困顿，终身抑郁不得志，仅做过奉礼郎，死时仅二十七岁。他的诗歌善于熔铸词采，构思奇特，驰骋想象，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有《昌谷集》。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
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
鸾珮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
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
一泓海水杯中泻。
李贺的诗以富有奇特的幻想著名，用奇特的幻想来写梦到天上的情境，更为合适。这首诗，就成了李贺代表作之一，成为传诵的名篇。做梦到天上看到什么，从这里反映各人的想象。相传唐明皇游月宫，看到月中的仙子驾着鸾鸟在演奏《霓裳羽衣舞》，这里反映唐明皇的想望神仙，追求声色歌舞。李贺有才华而遭到排挤打击，心情愁苦，所以他梦到天上，看到的是另一种情景了。他到了月宫，看到老兔寒蟾，兔子虾蟆又老又怕冷。天也不是蔚蓝的天，老兔寒塘都在为天色的灰暗而哭泣。在月亮里只看到给云雾遮住的楼露出一半，墙壁是白的，有些歪斜。那末作者梦到天上，看到什么较好东西呢？那也有的。他看到月亮像个玉色的轮盘，在露水中滚动，好像在轧露水那样，因此它所发出的一团光，都给雾水打湿了。再看到月亮里的“桂香陌”，就是两边种着桂树的路，桂花在散发香气。在这条路上，看到的女子，身上挂着玉佩，走时发出鸾鸣的声音。作者写这些是什么意思呢？传说中的月宫是仙家的宫殿，比人间的宫殿要美好得多，所以是琼楼玉宇，用宝玉来造成的。可是作者看到的，不是什么神仙宫殿，只是白壁，而且有些倾斜，还比不上人间的宫殿。传说中的金兔玉蟾，是仙家的宝物，是不老的，是快乐的。作者看到的是平常的兔子虾蟆，是老了，在怕冷，在哭泣。从这里看来，作者是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宫殿，有金兔玉蟾，有的只是平常的楼和壁，平常的兔子虾蟆，即没有神仙。因此，他看到的桂香陌，也只是人间的两旁种着桂树的路。挂着佩玉的女子也只是人间的贵族的女子，不是什么驾着鸾鸟在飞舞的仙女。作者这样写，在他别的诗里可以得到印证。他在《浩歌》里说，“彭祖巫咸几回死。”彭祖是《神仙传》中的仙人，巫咸是《山海经》中的神巫。这些神仙，在作者的笔下都是要死的。这同作者写天上的事物，也像人间的事物是一致的。这一切，不正说明他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吗？不正反映他反对神仙的迷信吗？认为天上没有神仙，反对神仙的迷信，这在当时是有作用的。在李贺以后的著名诗人李商隐的《瑶池》：“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就是讥讽唐朝皇帝的迷信神仙，吃了方士的金丹中毒死去，指出求仙的无益。作者在这首诗里写天上没有神仙，正同《瑶池》里写周穆王还是死了，不都具有讽刺唐朝皇帝的迷信神仙的含意吗？下半首另起奇蜂，写他从天上望下来所见，先看到海上的三神山，即蓬莱、方丈、瀛洲。这三座神山都在海里。作者不是看到传说中的三神山上的金银宫殿，却看到围绕着三神山的海水的变化，三神山下的海水变成陆地，从天上望下来只看到一片黄色的尘土，陆地又变成海水，从天上望下来只看到清澄的水，这样的变化不知经历了多少个千年，像跑马一样的快。在这里，作者的想象飞腾，从空间转向时间，从海水变为陆地。陆地再变为海水的几千万年的变化，他只把它缩到像跑马那样的片刻之间，好像从天上望下来就看到这些变化。这是写时间变化的快，接下来写空间，从天上望下来，“齐州”指中州，即中国。中国古代分为九州，望中国的九州只像九点烟尘。绕着中国的大海只像一汪杯水罢了。“泓”，状水的清深。“一泓”犹一汪，这里写从天上望下来，看到空间之广。在这里含有两个意思，一个指时间变化的快，千百万年的变化只像跑马一会儿，；一个指九州的渺小，九州之大不过像九点烟尘，海水之大不过像杯水罢了。
这样写说明什么呢？作者在《官街鼓》里说：“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从君翠发芦花白，独共南山守中国。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官街的鼓声千年在槌打，秦皇汉武都早死了，不能再听下去。时间飞快，黑发很快变白，不能长生不死。可是秦皇汉武想追求长生，独自像寿比南山那样霸住中国不放，其实人总要死的，不是天上的神仙都死了吗？可是漏声却继续不停地滴着。这首诗里指出时间变化之快，“从君翠发芦花白”，少年时的黑发很快变成白发，这同《梦天》里写时间变化之快是一致的。这里含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在《致酒行》里指出，“少年心事当孥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少年很快变老，所以少年应该发奋向上，有上天拿云的志气，从而悲叹自己被排挤。另一方面指出人总要老死的，即使像秦皇汉武也是要死的。《梦天》里指出中国九州的渺小，从而显出秦皇汉武想独自像寿比南山那样霸占中国是可笑的。
作者简介：周振甫 (1911～2000)，浙江平湖人。1932年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历任上海开明书店校对、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中华书局编审。昆明第一届文论学会会员，济南文心雕龙学会会员。1935年开始发表作品。196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词例话》《文心雕龙注释》《中国修辞学史》《毛泽东诗词欣赏》等，专著辑为《周振甫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