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漫谈(八)指事字

把造字方法分为指事、象形、会意、形声等4种,是历来文字学家的主流观点。“指事字”的概念可以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有抽象符号或指点符号的字就是指事字。指事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单纯由抽象符号构成的字,如“一”、“二”、“三”等,另一类是由其他类型文字加抽象符号、指点符号构成的字,如“本”、“末”等。

如果要较真的话,指事、象形、会意、形声这4种造字方法不应该在一个层次上,指事、象形可以说在第一层,会意、形声可以说在第二层。因为有了指事、形象之后,才有可能有会意、形声。

主流学者公认指事字出现得最早。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看2个例子:一是世界上多处早期人类都曾采用结绳记事,这绳子上系的疙瘩就可以看成一个计数的指事字,数字也是字嘛!二是多处距今大约6000—8000年前的遗址发现有刻画符号,有的是刻在岩石上的,有的是刻在陶器上的(如下图),虽然至今大多尚无法释读,但它肯定曾经表达过某种抽象的意思,在这个层面上说,这些符号就是指事字。因此,我们说指事字出现得最早。

图-陕西西安半坡遗址陶刻符号(6000多年前)

好啦,下面我们来看一些指事字:

先看单纯由抽象符号构成的字。比如“一”字,远古时候人就曾用刀刻一道来表示。还有“二”、“三”、“四”,就是刻两道、三道、四道;大家看下图中的“上”、“下”,就是用曲线、直线来抽象表示相对位置的(见下图)。

图-上(甲骨3-金文2-篆书3-隶书2)

注:靠笔画曲直长短来表示“上”、“下”这样抽象的意思,很容易和“二”相混淆。金文、小篆所做的“繁化”使其与“二”区别开来,同时也显得更加规范、美观。

图-下(甲骨2-金文2-篆书-隶书2)

再如“十”字,古人曾用绳子系的一个疙瘩、或者刻画出交叉的两道来表示。我们看罗马数字的“十”,也是一个像“X”一样的交叉符号嘛。

图-十(金文4-篆书)

“十”是这样,那么“廿”、“卅”、“世”等字就好理解了。“廿”就是二十,“卅”和“世”都可以表示三十。

图-廿(甲骨-金文-篆书)

图-世(金文-篆书-隶书3)


再看由其他类型文字加抽象符号、指点符号构成的字。先看看和人有关的。

我们看“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天”字,就是在“大”字的上方加一“横”。我们前面说过,“大”就是人的象形,更准确地说是成年人的象形。有一首歌唱到“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这“一横”就是“指事符号”,指出人头顶上就是“天”。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神明”就在“天”上。

图—天(甲骨-金文-篆书2-隶书2)

我们再看“元首”的“元”字,甲骨文、金文就是指“人的脑袋”。最上面的那“一横”就是指事符号,指出“这里就是脑袋”。

图—元(甲骨2-金文2-篆书-隶书2)

我们说“国家元首”,“元”是“头”,“首”也是“头”,“国家元首”就是“国家的头头”。那“元旦”呢,就是“开头的旦”,也就是“第一个早晨”,现在指“一年的第一天”。中国阴历所讲的“元旦”,就是“正月初一”。

我们再看“立根原在破岩中”的“立”字——就是“一个站立的人”,下面“一横”指的是“地面”。

图-立(甲骨-金文3-篆书2-隶书2)

有人认为“立”是“指事字”,理由是其下的“一横”系表示地面的抽象符号。但我总觉得有点勉强。“天”字上面的“一横”可以看作“指事符号”,是因为其所指的“事”就是“天”。而在“立”字中,如果说下面的“一横”是“指事符号”,那它所指的“事”就应该是“地”,这个字就应该是“地”字。但这个字不表示“地”,而表示“站立”。从表示“站立”这个意思上来讲,“立”更像是“象形字”,或者是“会意字”,而不应该是“指事字”。

如果我们把“立”字下面的“一横”不看做“抽象”表示“地面”的“指事符号”,而看做“具象”表示“地面”的“象形符号”,这个字就更不应该是指事字了。

个人感觉,“立”字应该归入象形字。因为会意字还需要有一个“体会”的过程——好多字需要创造这个字的人给大家统一思想,比如“家”字,造字的人要不给大家讲,好多人可能认为是“猪圈”呢。而“立”这个字的意思,大家直观就能看出来。

注:比如“兵”字,虽然甲骨文的写法是“双手拿着斧头”,由3个象形字构成,但它仍然是个象形字,这个字最初指“兵器”(后来才引申出“士兵”)。

我们再看“突兀”的“兀”字——就是“人”字上面加了“一横”,这“一横”就是“指事符号”,指的“事”就是“秃顶”。唐代文豪杜牧在《阿房宫赋》的开头写道“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意思就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大兴土木建造阿房宫,把四川山上的木头都砍光了。“山兀”就是“山上光秃秃”的意思。

图-兀(甲骨2-篆书-楷书)

我们再看“入云深处亦沾衣”的“亦”字——就是一个“人”,在两个“腋窝”的地方各点了“一点”,这两个“点”就是“指事符号”,所指的就是“腋窝”。所以,“亦”就是“腋”的初文(本字)。大概因为腋窝“左边有一个,右边也有一个”的缘故吧,所以“亦”后来引申出“也”的意思。

图-亦(甲骨-金文2-篆书-隶书3)

再看“中介”的“介”字。甲骨文1、2、3都是“人身上披着盔甲”,或者包着半身、或者包着全身,那些点点就是“指事符号”,所指的“事”就是“铠甲”。所以,“介”的本义就是“身上披的铠甲”。古语说“介胄之士”,就是“头戴头盔、身披铠甲的武士”。这个字在演变中变化也不小,刚开始是“铠甲在外、身体在内”,也就是“铁包肉”(1、2、3、4、5),后来成“身体在外、铠甲在内”,也就是“肉包铁”(6、7)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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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介(甲骨2-金文-篆书-隶书3)

注:说这个字是象形字,也有道理。因为甲骨文、金文、小篆中所谓的指事符号(也就是那些“点点”),也可以看成是“盔甲”。

有人可能会说了,那“中介”的“介”该怎么解释呢?我们看,人披上铠甲,和外界就隔着一层东西了。这一层东西,引申一下,就可以理解为人和外界的“中介”。我们常说的“媒介”,意思也一样,一对男女本不相识,通过“媒”人一“介”绍,也就认识了。

我们再看“母亲”的“母”字。一个“女”字,加两点指事符号,指乳房,这就是母亲。

图-母(甲骨1-金文4-篆书2-隶书2)

我们再看“无孔不入”的“孔”字。“金文(1)”表述得很明白,就是小孩刚出生,头上有囟门。那个像“辫子”一样的,就是指事符号,指的就是“囟门”(参见下面象形字“儿”,囟门很明显)。后来,这个指事符号逐渐从脑袋上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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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孔(金文2-篆书-隶书)

图-儿(甲骨-金文-篆书-楷书-草书-简化)

再看看和人体器官有关的。

先看和“手”有关的。我们看“得寸进尺”的“寸”字。就是指手腕上的寸口,这一“点”就是指事符号,指的就是“寸口”。也就是中医把脉的地方。

图-寸(篆书-隶书)

注:寸、尺、寻、仞等都是长度单位,都和人体有关。尺是指成年人小臂的长度,寻是指成年人两臂张开的宽度(大约和人身高差不多),仞和寻差不多,古书记载一仞约等于七、八尺。

再看“怨天尤人”的“尤”字。刚接触“怨天尤人”这个成语时总觉得怪怪的,“怨天”好理解,“尤人”是啥意思呢?要是和“怨天”结合起来,大概能明白好像是“怨人”的意思。但这样理解其实不准确,“尤人”准确讲应该是“怪罪人”。

这么说“怨天尤人”的“尤”就是“怪罪”啦!那我们好好看看这个字。甲骨文就是一只手,在一个手指头上画了一道,这“一道”就是一个指事符号。估计指的是手指头出了毛病。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有一个同音字“疣”,指皮肤上起的一类疙瘩(俗称“瘊子”),算是一种皮肤病。这两个字读音相同,估计“尤”就是“疣”的初文(本字)。

图—尤(甲骨2-金文-隶书2-楷书)

明白这个,“怨天尤人”的“尤”字就好理解了。我们梳理一下——从病变的“尤”(疣)引申为“毛病”或者“突出”,由“毛病”又引申出动词“认为**有毛病”——也就是“归罪”了。

下面再看一组和“口”有关的。先看“子曰诗云”的“曰”字,甲骨文就是“口”上画了一短横,这个“短横”就是指事符号,指出这是在说话。

图-曰(甲骨-金文3-隶书2)

还有“同甘共苦”的“甘”字,甲骨文就是嘴里面画了一短横,这个“短横”就是指事符号,指出吃的是甘甜的食物。也有人说,这是指品尝美味,“甘”应该是“尝(甞)”的初文(本字),也有道理。

图-甘(甲骨2-金文1-篆书-隶书)

还有“察言观色”的“言”字,甲骨文就是嘴里吐出舌头,有的在舌头上画一短横,这个“短横”就是指事符号,指出这就是说的话。

图-甘(甲骨3-金文-篆书-隶书3)

注:有的甲骨文、金文没有指事符号“短横”,那它就应该是“口”“舌”会意“会意字”。但后来篆书、隶书都有“短横”,应属于指事字。因此,说“某一个字是指事字”,这种说法也不大严谨。

和“言”字非常相似的是“声音”的“音”,下面各种写法中,口中的“点”、“短横”、“圈圈”都是指事符号,指发出的声音。

图-音(金文3-篆书-隶书3)

注:“音”可以说是在“言”这个指事字的基础上再加指事符号创造出的字。对于“言”和“音”的区别,我们可以说“言清晰而音模糊”,当我们没有听清楚别人说啥的时候,我们只听见了“音”,所以“音”和“阴”是同音的,“暗”字中也有“音”。

说到声音,有一个和牛有关的字也很有意思,那就是“牟”,上面弯弯曲曲的符号就是指牛的叫声。

图-牟(篆书-隶书)


再看一些其他的指事字。

先看一组和“木”有关的,包括“本”、“末”、“朱”等。“本”指的是“树根”,“末”指的是“树梢”,“朱”指的是“树干”。我们说“根本”、“末梢”、“本末倒置”,就用的是上述本意。“朱”是“株”的本字(初文),“守株待兔”故事中的兔子就是撞到树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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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金文-篆书-隶书4-楷书2)

注:大家仔细看看隶书、楷书,可以发现“本”字有两种写法,一种是“木”加“一”,一种是“大”加“十”。“大”加“十”的写法可以看作是“木”加“一”写法的异体字。追本溯源,这个异体字来源于最早期的隶书,也就是由篆书刚刚演变出的隶书。典型实例就是马王堆帛书(见上图“隶书1”)。

图-末(金文-篆书-隶书2)

图-朱(甲骨-金文2-篆书-隶书)

再看“引”字,一个“弓”字,旁边的指事符号是想说明“拉弓”。成语“引而不发”里的“引”,就是指“拉弓”。

图-引(金文2-篆书)

说了拉弓,再说放箭。我们看“至”字,甲骨文就是“一只头朝下的箭”,下面“一横”是指事符号,说明“箭射到这里了”。“至”就是“到了”的意思。

图-至(甲骨-金文2-篆书-隶书)

再看“凶多吉少”的“凶”字。甲骨文表示的就是一个“坑”,好像是“陷阱”,里面的交叉符号是指事的,像现在的警示符号(见下图)。可见“凶”就是“凶险”的意思。

图-凶(篆书)  各类禁止、警示标识

注:上图中禁止、警示标识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当代人发明的指事字,比如说“禁止吸烟”,“吸烟”可以看作是象形字,“禁止”可以看作是指事符号。这些符号在国际上使用得越来越广泛,更是充分证明了表意文字的优越性。

再看“彪”和“彭”字,指事符号都是“三撇”,但“彪”中的“三撇”表示的是老虎绚丽的斑纹,而“彭”中的“三撇”表示的则是击鼓时发出的“嘭嘭嘭”的响声。

图-彪(金文2-篆书-楷书)

图-彭(甲骨2-金文2-篆书-隶书2)

再看“卤水”的“卤”字,金文的各种写法中,那些“点点”表示的就是盐水。篆书中的“短横”“短竖”也是。楷书却没有了。

图-卤(金文3-篆书-楷书)

再看“歃血为盟”的“血”字,甲骨文就是一个“皿”,也就是容器,里面的“圆圈”或者“竖”就是指事符号,指的就是“血”。古代盟誓时常要用血,通过这个字也可以间接了解古代社会情况。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活化石之一,仍然保存着大量远古时代的文化烙印。

图-血(甲骨2-篆书-隶书2-楷书)

还有“私”和“公”这一对反义词。“私”最初的写法就是一个“环”,也就是画个圈,表明“这是我的”,这就是个抽象的“指事”符号。“公”就是在这个指事符号上加一个“八”,“八”就是“分开”的“分”字的初文(本字),把“私”分开,那就是“公”嘛。我们常说“见面分半”,也就是把你的“私”变成咱俩的“公”。

《韩非子》中有句话:“古者仓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厶(私),背厶(私)谓之公。”,就是这个意思。

图-私(篆书2)图-公(甲骨-金文-篆书-隶书2)

注:在甲骨文、金文里没有发现“厶”字,所以“公”有可能是独立于“厶”之外的一个字。《韩非子》中的“背厶(私)谓之公”可能是后世人异想天开的解释。但不能否定的是,这种后来臆想的解释也是文字学理论的构成部分。文字学是社会科学,不像自然科学可以证伪。自然科学必须求真,社会科学只能求善。在文字学发展过程中,不管是东汉《说文解字》的作者许慎,还是北宋的徐铉、徐锴兄弟,以及清代的段玉裁、王念孙等等,只要能对其所见的文字给出合理的、自圆其说的解释的,都是对文字学理论的贡献。毕竟文字是需要使用者认同的,而不是只有刚创造出时的想法才合理。所以说,不仅创新废旧是文字学的发展;对同样一个字做出新的、自圆其说的解释,也同样是文字学的发展。

最后,我们再重新检视一下指事字的概念。有的学者认为根本没有指事字。如果把“一”“二”“三”等刻画符号看作“抽象”的形体,那么这些字也可以归入象形字,只不过这里的“象”是“抽象”,而“马”、“鸟”等象形字的“象”是“具象”而已。从这个角度出发,“彭”“彪”“言”“牟”“血”“卤”、“介”等等都可以看作是象形字。

但是“本”“末”、“朱”、“刃”、“亦”这类字则不大好说,这写字是象形字加上指点符号来表示一个抽象的意思。这里的指点符号更像一个“手指头”,指着“树根”说“这是'本’”,指着“树梢”说“这是'末’”,指着“树干”说“这是'朱’”,指着“刀刃”说“这是'刃’”,指着“胳肢窝”说这是“亦”。严格地说,这类字才算是真正的“指事字”。


总结一下这一讲提到的字。我们首先说了纯粹抽象符号的指事字,包括“一”“二”“三”“上”“下”“十”“廿”“卅”“世”等字;接着说了和“人”有关的字,包括“天”“元”“立”“兀”“亦”“介”“母”“孔”“寸”“尤”“曰”“甘”“言”“音”等;接着说了其他方面的,包括和“木”有关的“本”“末”“朱”,还有“引”“至”“凶”“彪”“彭”“卤”“血”等。

好了,指事字就讲到这里,大家对这一讲的内容如有意见及建议,欢迎留言,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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