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喀什梦外情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我已不再少年,却总是做梦。
梦中的你,横亘在荒漠的西缘,造化钟神秀,来自洪荒前。北有天山南脉横卧,南部是巍巍喀喇昆仑雪山,西面高高耸立的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虽为一望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但瀚海之下黑金滚滚,荒漠里不乏现代化的油田。
梦中的你,是一张浑然天成的乐谱,镶嵌在绿洲与瀚海之间。蜿蜒的阿其克吉勒尕河、吐曼河、克孜勒苏河、伽师河以及岳普湖河,构成美妙的五条线,星星点点的城镇村庄,就是你嘈嘈切切的落玉之盘。
梦中的你,是一座广场,土黄的色调傲视白云朵朵的苍天。广场旁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时常传出手鼓与唢呐的合奏,有时高亢,有时欢快,古老的城市随风翩迁。到了节庆的日子,广场会变成人的山人的海,官民不分肤色,老少不论男女,所有人都陶醉在盛大的麦西来甫里,就连游客也能体验到动感。
喀什噶尔新娘
梦中的你,是一位牵毛驴的大叔,并不富裕却充满自信。苍苍的白发,记录着过往的岁月,清癯的脸上漾着沾满沙子的笑容。一对“塔货尔”驮在毛驴背上,一左一右,一开口就淌出一堆劳作的艰辛。那乒里乓啷的响声是你生活的希望,核桃与核桃的碰撞犹如天籁之音。回途你弹起热瓦普,坐在水渠边吟唱由心。你唱着桃花盛开的时候,你来到这个世界,那天家里的毛驴正好下驹,你和小毛驴子一路同行。小毛驴变成了老毛驴,老毛驴又带来小毛驴,生生不息,滚热的琴弦弹拨着血脉相承。
梦中的你,是一对长可及腰的辫子,一条甩在背后,一条飘在前胸。辫稍的红头绳来回晃动,宛如一只红蝴蝶,格外吸睛。一顶针织的无檐帽,遮住半头黑发,既有夏洛蒂·勃朗特赋予简爱的朴实,又带几分《飘》里郝思嘉的清纯。你选了几本书钱不够,丢掉哪一本都舍不得,我替你补交了差额,才发现你有一张精致的学生脸——白皙,长圆,微蹙的黛眉间漾出几分稚嫩,一泓清水般的大眼里满是感激。过了半年再去买书,店员意外地转交我八毛七分钱,并转告那女孩考上了口里的大学。那天,静雅的书店里,弥漫着一股玫瑰的香馨。
在梦里,我逛了一个大巴扎,那里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鳞次栉比的店铺;富有韵味的叫卖,吸引了一湾两洋三洲四峡五海的客商。出手大方的“戴思达”(中东客商),珠光宝气;挑挑拣拣的欧罗巴,金发碧眼,而口里的游客更多是吃货,烤羊肉的钎子还拿在手里,又坐到“皮特尔曼吐”(薄皮包子)摊前大快朵颐,饕客的词典里只有美食,没有肥胖。
在梦里,我拜谒了两座英雄的城堡,一南一北,遥相呼应。南名盘橐,北称徕宁。盘橐城在1900多年前曾经是疏勒的王宫,后来作为东汉西域长史府,承载了定远侯班超驱除匈奴,“二通丝路”的不朽功勋,其以夷制夷、民族融合、无为而治的举措,开了刚柔相济的治边先河,这位“陕西楞娃”坚壁清野、断敌交通,不战而屈贵霜帝国的七万侵略军,更是令东方帝国威名远震。徕宁城本是清帝国伊犁将军麾下喀什噶尔参赞府邸所在,是兆惠、明瑞、富德等清军将领征讨大小和卓叛军的指挥中枢,但在1828年和卓后裔张格尔突然反扑时,清军孤立无援,参赞大臣庆祥带领一千多名府兵和内陆来的商民,依托城池英勇抵抗,在粉碎敌人多次进攻后,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全部壮烈牺牲……”
在梦里,我回到一座军营,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肩负过卫国戍边的责任。嘹亮的起床号,总是在酣梦中突然吹响,想要伸一下懒腰都要等到周末。青春的汗水滴落在戈壁石上,“滋儿”一声瞬间蒸发;墨绿的衣衫湿了干、干了再湿,脱下来铁板一样坚硬,刺鼻的腥味儿充满剽悍的雄性。我也曾野营驻训时帮老乡插稻秧,也曾实兵演练进出“战阵”。有一度南线有事,手枪就放在枕下,子弹也已上膛,做足了随时开拔的准备。等到战事结束,一口长气顺出,却不知是终生遗憾还是值得庆幸。
梦醒的时候,意境缱绻。记得是当兵第三年,我刚成为一名小军官,穿的还是下面没有兜的士兵服,却随科长到喀什郊区的团里搞老兵退伍教育。四五百名退伍战士大部分是我的同年兵,其中不少是和我一个闷罐车拉来的老乡。他们以营为单位,整齐地坐在马扎上,面对高坐讲台的我,一个个脸上画着问号,一道道目光犹如电芒。我心知肚明,战战兢兢。这堂课要是照本宣科,唱一通不着四六的高调,他们即使不把马扎扔上来,也会轰我滚下去。于是我撇开准备好的讲稿站起身说:“战友们,老乡们,坐在台下的你们,每一个都不见得比我差,而讲台上的我,也不见得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强。”整个操场顿时鸦雀无声,连台上就坐的领导都一脸惊愕。几秒种后,突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我敬了几次军礼才渐渐平息。我抓紧时间把最紧要的话说出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流水的战士,充实着铁打的军营。谁也不要拿机会当本事,军人没有选择,只有服从……”
春秋交替,瞬间过去七八年。当我要求转业的时候,事情反转。师长、政委都劝我撤回申请,可我那时去意已决,觉得自己不适合在部队发展。师政治部副主任老余亲自驾车,将我送到喀什机场——他开车的动作僵硬滑稽,吉普车在他的操弄下疯疯癫癫。时在深秋,夕阳于天边摇摇欲坠,北风已多少有些凉寒。身边是老首长诚挚的挽留,远方是新环境朦胧的召唤。我们在候机楼外的戈壁滩盘腿而坐,将一大块牛肉和两瓶伊力特摆在鹅卵石之间。把酒论往事,强笑掩伤感。离人语,多友善,彼此无须再相瞒。猛啦啦离开一个地方,总是有许多不舍,许多留恋。这种情愫,与昔日是辉煌还是悲催无关……
哦,喀什,久经沙打土漫的喀什噶尔,为何总是那么令人梦萦魂牵?
香妃墓
其实,我常驻的军营不在喀什市内,而在一百九十公里外的莎车,那是喀什地区的另一个县治,曾经的叶尔羌汗国都城,维吾尔乐舞艺术的瑰宝——《十二木卡姆》就发源于那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莎车的古城墙下接待一位考古学家,他说这里是班超“一战定乾坤”的古战场,还特意指出班超是我的老乡,东汉大英雄。考古学家的提醒,让我对这片古老的土地充满好奇,而之前可怜的认知体系里,并无班超“投笔从戎”的知识积累。
无知令人汗颜,羞耻催发奋进。我开始认真读史,尝试与历代先贤的对话。我发现我的老乡班超,是一位不能仅仅用伟大来形容的人,他在西域的三十年,是大唐以前中原王朝治理西域最成功的一个阶段。班超驱逐匈奴,戍边安民,发展经济,交流文化,先将兵长史再西域长史后定远侯西域都护,其中有十七年是住在疏勒的盘橐城。
古疏勒城就是现在的喀什市,它作为“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一直是中外商人云集的国际商埠。前汉及后汉初期,这里是疏勒国的都城;唐王朝曾两度在此设置疏勒都督府,是当时有名的“安西四镇”之一;清乾隆时期,这里一度是清政府“总理南八城事宜”的喀什噶尔参赞大臣驻地;清光绪十年(1884),清政府设置了喀什噶尔道,共辖有疏勒、莎车两个府和英吉沙尔直隶厅、蒲犁分防厅与和阗直隶州。民国年间,此地是第三行政区。新中国成立后,这里先后是南疆区党委、南疆行署和喀什地委、喀什行署驻地,也是中国通往西亚的公路起点。
艾提尕尔广场的麦西来甫
刚好我部有两支团队驻屯喀什近郊,我经常到此下部队,有很多机会在吐曼河与克孜勒河的交汇处,寻找盘橐城的遗迹。
据《汉书》、《后汉书》及其他史料记载,盘橐城南面是克孜勒河,东北是吐曼河,整个古城呈北短南长的梯形,里头除了王府机关,礼宾场所,还有军队驻扎,甚至还有马厩和菜田,占地当在150亩以上。这种推论也得到了法国考古学家伯希和的支持,那位大胡子二十世纪初曾到盘橐城遗址考察,他测量了遗址仅存的西部和北部两段残壁断垣,绘图计算的结果是58835平方米,这还只是原城的一半。
然而,遗憾的是,虽然两条河都记得公元一世纪有一个“燕颔虎颈”的将军,带着他的三十六员勇士,在这里“二通丝路”,创造了史无前例的辉煌。但我在一家工厂的后院,找到的一段土台子,仅有七八米长。据说要不是成为工厂围墙的一部分,盘橐城最后这点遗迹也早被居民挖去脱了土坯。土坯是当地居民盖房砌墙的主要建筑材料,北方大部分地区叫“胡墼”。在那个以“臀部”念作“殿部“为荣的年代,谁也不知道多少古城砖被垒了猪圈,多少线装书被卷了莫合烟,就连喀什的地名,也一直被叫做“哈什”,少有人感到惊奇。
制陶工匠
偌大的喀什噶尔,为什么保留不下一座历史古城?
风告诉我: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大漠,动辄起干风,不是东风送暖,就是西风萧杀,有时也刮龙卷风,“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被风卷到空中的石头会随意地掉落下来,不论下面是戈壁还是村镇。
月告诉我:“秦时明月汉时关”,阴晴圆缺都曾现。偏居大漠西缘的喀什,一兴一衰,始终跟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当国家强大时,边地便处于祥和稳定、安居乐业的状态,一旦朝廷有事,内乱滋生,那些不安分的势力就会蠢蠢欲动,甚至勾结外部势力,以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为代价,获取他们的一己私利。
也有人告诉我:盘橐城招致毁灭性破坏,大致源于浩瀚王朝对南疆的入侵。泱泱大国被撮尔小国占领,是近代中华民族的切肤之痛。浩罕国是我国的西邻,在额尔德尼统治时,曾于1760年(乾隆二十五年)归附中国 ,他的继承人纳尔布塔继续对中国称臣。后来,浩罕在奥马尔汗和马达里汗时代,日益强盛,疆域从咸海一直到扩展到巴尔喀什湖以南,而中国此时正经历太平天国暴动,朝廷无力西顾,浩罕的阿古柏就率军占领了南疆。侵略军铁蹄所到之处,秦汉以来东方兼容并蓄文化在西域的沉淀,被践踏和毁灭殆尽。阿古柏将南疆带入另一种宗教文化,杀人不如诛心。
徕宁城遗址
十九世纪后期,湘人刘锦棠随左宗棠西征,在收复南疆后,做了第一任新疆巡抚。他在乌鲁木齐任上,委托喀什噶尔道台原址重修盘橐城。这个道台的名字未曾查悉,但不知是经费所限,还是不得要领,其所修盘橐城规模大打折扣,只有二十亩,大约是原址的八分之一。即使这样,因为后来的内战以及人为的因素,这座小城还是惨遭损毁。或许,乱世苟活为上,盛世才讲文明。
一位警察朋友告诉我,盘橐城没法看了,能看的只有徕宁城,维语叫“尤木拉克协海尔”(圆形城)。这座城虽然东部被削去一块,别的地方也被取土损坏,但在公安机关进驻以后,加强了保护,基本的形状还在,南、北、西三个城门基本完好,尤以是南门的瓮城最为完整。巡城内外,追忆当年军民死保徕宁的场面,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及至登上伤痕累累的城墙,眺望南边的克孜勒苏河,不由得想起一位被尊为“方神”的英雄。
“方神”本名黄桂芳,字定湘,湖南人,起初是罪囚充军,后在军中屡立战功,尤其在张格尔军企图水淹徕宁城时,他只身趁夜色跳进冰冷的河里,戳开水坝,挫败了敌人的阴谋,使得徕宁城免予水患,拯救了城内数千官兵和城外数万维吾尔百姓。然而,精疲力尽的黄桂芳当时就被洪水卷走了,年仅二十五岁。为了纪念这位舍己救人的英雄,新疆各地广修“方神庙”(“方”为“芳”的谐音),不绝供奉。可见古人的话一点没错:富贵当思原由,英雄不问出处。我们在评价人物的时候,万万不能揪着别人的历史污点,耿耿于怀。
耿恭祠
其实,喀什市的英雄纪念地还有一处,那就是耿恭祠,位于市区东北,也是“飞将军”刘锦棠驱除阿古柏后,于1880年在喀什的九龙泉上修建。但他宁可后来做了新疆巡抚才修盘橐城,却着急在这里修建一座耿恭祠,用心良苦,难以猜测。
耿恭其实与班超是陕西老乡,两人曾在奉车都尉窦固帐下共事,耿恭为司马,班超为假司马,耿恭的职务还高一级。东汉永平十七(公元74)年,班超以军司马身份带领36勇士出使天山以南,几个月后耿恭被任命为戊校尉,带兵屯田北庭(今奇台县域内),与在柳中(今鄯善县域内)屯田的己校尉关宠成掎角之势,统称“戊己校尉”。
过了一年,耿恭被匈奴大军围困,死战死守,弹尽粮绝都不降,最后被救出。而班超在此后也面对疏勒王忠叛变、孤立无援、困守盘橐城的窘境,且达两年多时间,其艰难程度,比之耿恭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刘锦棠“仰慕耿恭1800年前艰苦守卫天山以北那个疏勒城,达300多个日夜,深为其精神与气节所拜服”,现成的代表英雄精神与气节的盘橐城就在喀什,为何要远请耿恭而近轻班超呢?这里是否有批判汉章帝听信谗言,薄待功臣,令耿恭罢官回乡、郁愤而死的寡恩,为一代英雄鸣不平的因素呢?
九龙泉/耿恭台
被梦困扰的日子,我曾到终南山一座名刹请教。研究《易经》的道长,是一位早年做小生意的熟人。他也没什么话说,只让我眺望群山。山是苍翠的世界,左边是层峦叠嶂,袅袅山岚,右边也是层峦叠嶂,袅袅山岚。我没能从山峦的起伏里发现端倪,依稀感觉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的短。意外的是我在大师的书桌上看到一本《梦的解析》,作者的几句话,令我茅塞顿开。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说:“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自己向自己学习的过程,是另外一次的人生,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生活。”
诚如这位精神病医生所言,在喀什的光景,我像井蛙爬出井口,看到了不一样的蓝天,从少年的懵懂建立了世界观的雏形,从人云亦云形成了认知的是非判断。在那些平凡而又满怀憧憬的岁月,我总是梦见在家乡的田野里捉鼠追兔,在学校里为一道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要么就是几个小伙伴偷西瓜,被大人撵得满高粱地乱窜。后来转业回到家乡,累三十多年间,我却时常梦见喀什老宾馆后院的大树,北大桥的酸奶,吾斯塘博依的刨冰,还有高台民居老匠人的陶碗。我不知吐曼河边的水面是否还有榆柳的倒影,也不知军营门前的稻田里是否还有蛙鸣,更不知牵毛驴的大叔是否还是那么乐哉悠哉……
喀什东湖公园夜景
一回回梦里回喀什,三十年与人谈西域!随着年龄的增长,未来的日子越来越少,见一面少一面。人如此,物亦然。我终于被梦驱使,于2019年的8月,从古都长安出发,沿着定远侯班超进入西域的路线,驱车越六盘,出阳关,经若羌,过和田,在莎车小住,很快就到达了我心心念念的喀什(古疏勒城)。
阔别三十多年的喀什,若用地覆天翻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一条条道路平展宽阔,街两旁高楼鳞次栉比,城市规模成倍增加,建筑风格和人的生活品味也趋于现代化。过去满街乱跑的毛驴车,如今只有在景区才能看到,而普及的家轿和摩托,时不时在十字路口造成堵点。
一位老友就住在喀什,他的女儿名叫婷婷,三十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喀什人。她的大眼,神似我当年在新华书店遇见的长辫子姑娘。而他听说我的故事后调侃我这个初次谋面的叔叔:“刮风的日子很多,恋爱的季节很短。人生的机会始于每一次遇见,但不是每一次遇见都能交友结缘。”
想想也是,年轻人总是比老一辈更理智,更快节奏地生活,他们不愿意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人生一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期间要经历多少遇见!有的遇见甜蜜,有的遇见苦涩,也有的遇见让人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和小向导婷婷一起乘车
婷婷领我们游览了市区的街巷景点,也领我在通往乡村的柏油路上,寻找牵毛驴的维吾尔大叔。村里的毛驴已经圈养,成了村民致富的产业,每一头的价值都在万元上下,再也没有人舍得骑它了。坐在村头文化广场的老人,个个都叫我“老板”。我说我不是老板,我来寻找不能忘却的纪念。他们说:这里的古丽一个比一个美,这里的无花果一颗比一颗甜,这里的西瓜一车比一车运得远,来这里的人嘛,都是来掏兜里的钱……
维吾尔人的幽默与风趣,由此可见一斑。我被他们的乐观所感染,一路高高兴兴,来到了1994年新修的盘橐城——班超纪念公园。
这座盘橐城,之所以叫“班超纪念公园”,是因为它是在清人所建盘橐城的遗址重建,但因为周边人口稠密,拆迁困难,园区规模大打折扣,面积只有十五亩不到,实际就是个符号与象征。一进公园大门,就能看到古亭、石牌坊、城墙和烽火台,修旧如旧。而青松翠柏之间,高大的班超雕像和排成两列的三十六勇士雕像,巍然矗立,肃穆中荡着浓郁的豪士之气。
我在雕像间流连忘返,试图唤醒沉睡千年的先贤,可惜一个个座基上没有名字,只是一些想当然的职务——这也难能可贵,因为记载这段历史的《后汉书》,是离后汉最近的南朝史学家范晔所修,范晔都没有罗列出班超手下三十六勇士的名字,后人的研究更是无所依凭。美中不足的是一座雕像底座上的“掾史”刻成了“椽史”,这就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了。
琳琅满目的民族乐器
我在公园门口随便访问了几位小游客,问他们怎样看班超。有说是大将军的,有说是大都护的,也有的能说出“投笔从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成语。其中一个说班超是大豪士,令我愕然,心下大慰。假如安寝在洛阳的定远侯,能听到孩子稚气的回答,一定会无怨无悔,含笑九泉。
豪士,豪士精神,是我研究班超的主要体会。我在此前出版了一部长篇历史小说《班超传》,也是以豪士精神为主线。我固执地觉得和平令人松懈,安逸滋生慵懒,“小鲜肉”带偏舆论,经济繁荣如宋朝亡国的教训历历在目,我们中华民族需要英雄气概;纷繁复杂的大争世界,恶狼环伺荆棘丛生,崛起的时代必须唤起豪士精神!
华灯初上的当儿,喀什成了一座不夜城。我从未曾修整的徕宁城遗址,驱车来到九龙泉,在涌动的泉水里欣赏亭台楼阁的倒影。突然想起“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的古歌,仿佛就是喀什当下的光景。
访问喀什大学(左2为副校长罗海波)
九龙泉早已有之,因九个泉眼而得名。后来刘锦棠在九龙泉旁的九龙台上修建耿恭祠,以台下泉眼明喻耿恭拜井和剑刺涌泉的故事,人们亦称这里为耿恭泉。尽管我以为刘锦棠的思路过于穿凿附会,其结果是让英雄的事迹融入了“添油加醋”的成分,但还是向台上的耿恭跃马雕像,深深地鞠了三躬。因为我清楚耿恭也是一位大豪士,值得后人瞻仰和尊敬。
从耿恭雕像后拾级而上,就进入台顶的耿恭祠。这里是古城的最高点,一塔一祠,固化了今人对古人的哀思,一俯一瞰,喀什噶尔夜景的美丽尽收眼底。纵横交错的彩带之间,是流动的光云,闪烁变幻的霓虹,让高楼大厦充满神秘。假如边塞诗人岑参再世,一定不会感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
三十多年前,我也曾到耿恭台吊古。那时这一带的地名就叫耿恭台,但所有的纪念设施都损毁殆尽。带我来的是当地著名剧作家、文联主席朱光华先生,当时他的电影《边乡情》正在全国公映。我们除了从史籍记载探讨耿恭台的前世今生,也一起讨论他的电影。此前朱先生曾当红娘,介绍一位爱好摄影的女医生与我相识。但是我与那位姑娘没有缘分,我们在一个冬日的夜里围炉小聚,还开了一瓶葡萄酒,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气氛不乏浪漫,但翻完她的几大本影集,也没翻出爱情的火花。如今,不知那位医生是否还顶戴喀什噶尔的明月,但令人尊敬的朱先生已经魂归川渝,每每想起,总是令人唏嘘。
与邱零老先生(左2)合影
好在抬头之间,看见山门上“耿恭祠”三个大字,和“泣血筹边千秋业,掬心报国百世钦”的楹联,我复略感欣慰。这些行草我很熟悉,笔走龙蛇,洒脱飘逸,一看就是是邱零老先生的手迹。邱先生与朱先生相熟,也是我的忘年交,他七十多岁入党,是个有故事的主。我们相识时,他在《喀什日报》编副刊,工作和生活诸多不顺。后来离开喀什,成为国内著名书法家,常年活跃在中外书法艺术交流的舞台,其作品被人民大会堂和毛主席纪念堂等机构收藏。两年前他到西安找我,匆匆一见,也不知迈入九十高龄的耄耋老人,身体是否安康。不过,文化部门将邱老先生的墨宝镌刻在古城的制高点,也算是给了老先生极高的礼遇。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英雄远去,名人远去,我们一个个普通的人都将远去,没有人能像慕士塔格峰一样天荒地老,年年岁岁。遇盛世则幸,遇乱世则危,所有的浮华不过一缕烟云,唯有岁月遗存的旧址故地,还能留给后人一些历史的记忆,正所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离开喀什的时候,喀什大学的副校长罗浩波教授告诉我:喀什的旅游,长期徘徊在“一个巴扎三个麻扎”的低端,后来修建了喀什古城,改观许多,但仍然缺乏一个明确的主题。如果在现有盘橐城——耿恭祠——徕宁城(方神庙)这样硬件基础上,进一步修缮提升,形成“一座古城三位英雄”的主题,喀什的旅游就融入了历史的脉络,有了文化的灵魂。
我深以为然。一座城市,不能淡漠自己的历史;一种文化,不能偏离自己的价值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