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林黛玉是女人中的女人
一个男人的爱,可以有许多层次,对林妹妹,是深爱;对宝姐姐,是恋慕;对湘云,是怜爱;对妙玉,是珍惜;对可卿,是情动;对晴雯,是感怀;对袭人,是依赖……荒烟蔓草的年头,他抛下一应身外之物,只将这感情随身携带。
茶道里有个观念,叫做一得永得,得到了一次便是得到了永久,从此后即便风烟万里,永不相见,只要我心中有你笑颜宛转,便是另一种地久天长。
正因如此,他成了一个幸福的人,只要记忆还在,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就不曾离他而去,她们用一如既往的青春与柔情,陪他涉过所有的苦境。他爱她们。
一、没有仙女
红楼女子里,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华的一个,海棠社她屈居于宝钗之下,芦庵社争联也没抢过史湘云,何况她还有那么多的小缺点,拥湘派的周汝昌几乎认为,她是用来衬托湘云这个正面角色的。
这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红学的人,愣是让曹雪芹瞒过去了。曹公哪是那么容易表态的人呢,他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褒贬不定,明暗互转,望着他狡黠地眨动着的眼睛,你还是没法判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尔也会拿她开一下涮,元春的省亲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可惜元春压根没给她发挥余地。这还不算,宝钗却无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节从宫中发放的赏赐,宝钗和宝玉一等,黛玉还要次一等。
呜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状,做淡泊状,此刻还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没眼光,都是那点虚荣心把她给害了,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养也欠佳,看见宝钗被宝玉奚落,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得色,不成想反应极快的宝钗敲山震虎,弄得宝黛二人讪讪的。黛玉不检讨自己的过错,反而拿宝玉撒气,令二人小同盟出现轻微裂缝,实在不够明智。
《一声叹息》里的张国立早说了,哪有什么仙女啊!可是,《红楼梦》的好,正在于没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温良恭谦的和婉闺秀,红楼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还有什么看头?
性格上的小问题掩不住黛玉灵魂的光辉,就算上述的错误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红楼中最为动人的女子,她的美,在于她有着诗意的灵魂,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子。
二、何为女子
虽然宝钗更具有性感的肉体美,有着让宝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气息,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未免苛责太甚,却也是看到骨子里的见识。
何为男女,在不同人的字典里含义不同,对于宝玉,不仅是用来标注性别的字眼,还代表着不同的灵魂风格。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二字便觉得清爽,看见男人便觉浊臭逼人。
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颗珠子,出嫁之后沾染上男人的气息,即使还是珠子,也没了光泽,再上点年纪,干脆就是个鱼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
舒芜以此认为他是矫枉过正地同情女性,我可真难同意这说法,老年女性岂不是更可怜?贾家二爷可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她们。
不如重新回到《红楼梦》里,看他笔下的男女,差别在哪儿。贾赦贾珍贾琏贾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耻赚取利益,满足私欲,就是方正的贾政,也是何等无趣?
贾宝玉攻击“文死谏武死战”,说他们表面慷慨大义,实则欲赚虚名,这正是他父亲这类臣子的终极理想,虽比惟利是图的贾赦们略强,可取之处也不多。
在曹雪芹笔下,男人们集结于或名或利的欲望大旗下,扭曲异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儿们,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着眼现实,有了权利的觉醒,变得可憎起来。
这一类人物的代表,或如王熙凤,虽天赋异秉,聪明过人,却弄权揽利,自称从不信阴司报应;或如李嬷嬷,老迈昏庸,便要处处压年轻女孩一头,以打压袭人等人来找感觉。更有大观园里普通的媳妇婆子,勾心斗角,即使只能制造茶杯里的风波,却也一刻不得消停。
宝钗比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说以德治人,乃至挂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贾政这一类,虽然是那个社会里的模范人格,却被刁钻古怪的贾宝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儿,是天真烂漫的,一颦一笑,一叹息一着恼,都出自本性而全无心机,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为大观园乃至荣国府的未来打算,不像贾蔷贾芸之流,揽个小活也为其中大有藏掖。
还有自然之子史湘云,低贱而痴情的龄官,哪怕矫情的妙玉,她对于宝玉的爱慕不也是很单纯的吗?
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欢宝玉,她还装模做样地对宝玉说,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宝钗的光。宝玉倒也会接她的话茬,说所以啊,我只领她们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谓“女儿”,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温柔而易伤的灵魂,趋于艺术性,远离政治性。这样的感觉,毕加索也有过,他对他的情人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黛玉则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温暖,冷冷的表面下是一片脉脉情怀。她的温暖是雨夜对于闺中知己的期待,是听宝玉胡言乱语笑骂一声“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飞回檐下之后,方拿石狮子倚出帘子的温存,是虽疑人家藏奸,却被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卸去武器的简单。
只看她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莺儿派宝钗的不是吗?或者侍书派探春的?
紫鹃跟宝玉也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话也不是每个丫头都敢说的吧?
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
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过后薛姨妈开玩笑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也是热心撺掇,这固然是紫鹃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宝玉生病,她远远地看凤姐竟没来探望,心中诧异,想着这人就是没这个心,为了做给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个花胡哨的。正想着,凤姐就带着一帮人花枝招展地来了,她那一套也就对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准准的。
身体孱弱加上无心于此,凤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进入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热眼旁观,还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说她办了好几件大好事,并为荣国府的财政感到忧虑:进得少,出得多,长此以往,必将后手不接。
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说宝玉娶了黛玉也过不好,我看不见得,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黛玉其实也是个有弹性的人。
倒是荣国府的准接班人贾宝玉,听得黛玉所言,居然没心没肺地一笑,说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黛玉简直懒得搭理他,立即找宝钗说话去了。
深谙世故的黛玉却不弄世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可以给赵姨娘含笑让座,以示礼貌,却决不会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示好,而宝钗却在分送哥哥带回来的土特产时,连带赵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难论,只能说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宝钗不是。
黛玉骂周瑞家的一节更让我称快,薛姨妈托周瑞家的将十二支宫花分送给黛玉等人,周瑞家的最后才送到黛玉那儿,黛玉随手掷还,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黛玉原没说错,从后文可以看出,这周瑞家的就是个看人下菜的角色,为虎作伥,挑拨是非,搜检大观园,哄骗尤二姐,给王熙凤找麻烦,样样坏事她都有份。
只不过她是太太的陪房,又非大奸大恶,众人乐得做沉默的大多数,只有黛玉讨厌这个俗人,用一个动作顷刻发泄。但是周瑞家的会白受这个气吗?黛玉就不明白这会使自己失分吗?以她的聪明,比任何一个读者都知道后果,只是非如此不能快意,黛玉此举,怎一个“爽”字了得。
三、诗意的灵魂
上面两点,仍不能使黛玉成为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女性,黛玉之美,还因她有着诗意的灵魂。
宝玉对于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她从不劝他读书,好像宝玉是不喜欢学习的顽童,专喜欢听顺耳的话似的。其实他不过不喜欢读正经书,他愿读庄子西厢,不爱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贾政贾雨村的行列,那个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令他眩晕。
他憎恶别人将他朝所谓正道上驱赶,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也对那样的世界心存向往,不管他对宝钗怀有怎样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劝学的话,就知道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
虽然袭人同样地规劝他,但是他从来没把袭人当成爱人,袭人不过是侍候他的人,从生活上,从生理上,他不必去计较她的每一句话。
他与黛玉所恶者相同,所爱者亦相同。当宝玉怜惜残红遍地,不忍看它们零落成泥,要撂到水里,让它们顺水而去,黛玉却觉得顺水而去还不算完结,也许外面就是脏水,不如掩埋了彻底。
这番对话,好似闲言碎语,却是他们生命哲学的碰撞。黛玉葬花,颇有些行为艺术的色彩,可入《世说》,它表述了对美丽生命的痛惜,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与埋葬,既热烈又绝望,既优美又凄凉,当黛玉念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这样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过,黛玉用一种优美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共通的灵魂使黛玉能够理解他所做的乖谬之事,他因和琪官交往被打,宝钗虽然心疼,仍然怪宝玉不该和那些人来往,黛玉来看他,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一方面怕宝玉不改会吃亏,一方面竟是怕宝玉真的改了,回到正人君子的路途上去,那么他非但不会再和琪官等人来往,对于生命里一切美好之物也都会生疏起来。
宝玉知晓她的心理,于是安慰她,你放心,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知道黛玉不是宝钗袭人,知道她能理解他和琪官的友谊,才肯说出心里话来。
四、野蛮女友
后世的须眉浊物总是把《红楼梦》当成婚介所的花名册,更有甚者如张中行记载,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居然评比谁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太太,结果湘云和宝钗靠前,黛玉和凤姐落第。
这等人物,能够懂得黛玉的明快与清澈吗?能够欣赏黛玉袅娜的风情吗?他们连意淫都是这么不肯放松,带着日常生活的豆瓣酱气。
还有一种说法比较流行,说林妹妹幸好是生活在大观园里,幸好遇到了宝哥哥,若是换成现代社会,就她那个生存能力,不知道会怎样惨呢!
这种论调,言者振振有辞,听者微微颔首,拥黛派们也只能叹口气,转而攻击现如今的世界何等浮躁,容不下古典的静美。
果真如此吗?我倒深为置疑,林妹妹特别之处,在于个性,我就不相信,眼下的社会,倒比庭院深深的大观园更容不得个性。
当然,我不是说林妹妹的个性好,个性一词,本来就是个中性词,时而悦人,时而伤人,时而熊掌,时而砒霜,不是绝对的舒服,有时还很别扭,可是有为情所困者告诉我,真正的爱其实是又爱又恨,一会恨得牙根直痒痒,忽而一转念,又漫溢出无限的柔情来。
时尚杂志也说,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不好吃的东西,像辣椒、烟草乃至大麻,吞吐不下,欲罢不能,因此不能忘怀。林妹妹的动人,也正在于她的那点别扭劲,那种随性率真导致的锐利感。
换到现在,林妹妹就是一个野蛮女友,忽然就恼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宝玉只是去宝钗那里做一次礼节性拜访,就招来她一大堆冷嘲热讽,偏偏那些话说得又巧妙,她不愠不恼,伶牙俐齿,如妙曼的兰花指,却将宝玉戳了个透心凉,边上的薛姨妈还看不明白,只跟着瞎掺和。
诸如此类的细节俯仰可拾,明明是宝玉被欺负了,还得跟在后面一路地鞠躬赔不是,几摸不着头脑,又郁闷不堪。
朱碧说,漂亮才能野蛮。斯言诚是,可仅仅因为漂亮,就一味野蛮下去,只有受虐狂才吃得消,在野蛮的外表下,林妹妹还有她不加掩饰的细微温柔,如同饼干上的蓝莓颗粒,在舌间微亮而凉的一闪,留下无限的回味。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
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黛玉这样的女子,集善解人意与蛮不讲理于一身,集聪明活泼与孤芳自赏与一身,她的性格有丰富的层次,活在现代社会,便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奇女子,绝对不乏欣赏她的男人。
至于生存能力,林妹妹也并非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差,在她愿意的时候,她也能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初进荣国府的时候,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吗?
王夫人请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只有两个坐垫,另一个必然是贾政的,怎么也不肯坐上去;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下于宝钗,尤二姐被凤姐骗进大观园时,一干人等都以为凤姐从此洗心革面,在三从四德方面有所加强了,只有林妹妹和宝姐姐体察到凤姐的险恶之心,深为尤二姐忧虑。
林妹妹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现如今不高兴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有真才实学,不但能招来知音,还能拥有拥趸,王菲够酷吧,张爱玲够酷吧,不是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林妹妹要是活在现代社会,只会放飞自由,增强信心,活出一个风生水起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