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疗毒”真的存在吗?关公信仰与疾病疗救
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从史传中来,在民间广为流传,进入了文学作品的书写,在宋元平话、明清戏曲以及明清小说中已然成为关羽叙事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尤其以章回小说《三国演义》的书写流播最广。
“刮骨疗毒”的故事在不同的文学文本中有一些细节的差异。《三国志平话》是这样记载的:关公天阴觉臂痛,对众官说:“前者吴贼韩甫射吾一箭,其箭有毒。”交请华佗,华佗者,曹贼手中人,见曹不仁,来荆州见关公。请至,说其臂金疮有毒,华佗曰:“立一柱,上钉一环,穿其一臂,可愈此痛。”关公大笑曰:“吾为大丈夫,岂怕此事!”令左右捧一金盘,关公袒其一臂,使华佗刮骨疗病,去尽毒物。关公面不改容,敷贴疮毕,有诗为证:“三分天下定干戈,关将英雄壮志多;刮骨疗疮除疾病,钢刀脔肉免沉疴。辞容不改邀蜀客,颜貌依然饮波。也是神仙藏妙法,千古名医说华佗 ”。说寿亭侯刮骨疗病,四个月,疮方可。
历史记载中没有箭射关羽之人的姓名,也没有刮骨去毒之医者的名字,这些在平话中得到虚构与补充。关羽自称是被吴贼韩甫的毒箭射中,神医华佗也进入了刮骨疗毒的故事,成为主治的医者。
《水浒传》百回本第九十回中李逵在桑家瓦听说《三国志》:来到瓦子前,听的勾栏内锣响,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丛里,听的上面说评话,正说《三国志》,说到关云长刮骨疗毒。当时有云长左臂中箭,箭毒入骨,医人华佗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铜柱,上置铁环,将臂膊穿将过去,用索拴牢,割开皮肉,去骨三分,除却箭毒。却用油线缝拢,外用敷药贴了,内用长托之剂,不过半月,可以平复如初,因此极难治疗。”关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惧,何况只手?不用铜柱铁环,只此便割何妨?”随即叫取棋盘,与客弈棋,伸起左臂,命华佗刮骨疗毒,面不改色,对客谈笑自若。正说到这里,李逵在人丛中高叫道:“这个正是好男子!”
嘉靖本《三国演义》卷十五“关云长刮骨疗毒”与毛纶、毛宗岗批评本《三国演义》第七十五回“关云长刮骨疗毒 吕子明白衣渡江”,将这个故事叙写得生动丰满。关羽身中毒箭是在兵围樊城时,曹仁令手下弓弩手放箭所致。所谓“水里七军方丧胆,城中一箭忽伤身”。作为一代名将,关羽定然不止一次为箭所伤。小说将中箭疗毒一事,放在关羽据守荆州之时。不仅用“水淹七军”这样的战场较量表现关羽行军谋略,而且用“刮骨疗毒”表现关羽性格的坚毅刚强,将其武勇的叙写推至高峰。在华佗实施外科手术之前,几番出言试探,表现手术疼痛系数高,非常人所能忍受。华佗欲言又止,自称“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关羽笑着应对:“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华佗于是口述手术疗法,与平话所述大致相同,需要立一根标柱,上面钉一大环,让关羽将手臂穿过铁环,用绳子固定。此处,华佗还特意提出,要“以被蒙其首”,用被子将关羽头蒙住,不要直视手术过程,华佗用尖刀割开皮肉以至露出骨头,刮出骨上箭毒,敷药缝针,包扎伤口。然后华佗再次说明,手术完成,手臂便没事了,“但恐君侯惧耳”。常人听到华佗这番描述,已经预知手术的痛苦。而关羽的反应则是举重若轻,甚至表示“如此容易,何用柱环”,于是设酒席款待华佗之后,“公饮数杯酒毕,一面仍与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
经过这样的书写,小说开始正面描写手术的整个过程。华佗取尖刀在手,“令一小校捧一大盆于臂下接血”,场面顿时紧张。一张一弛,此处再次描写华佗与关羽的对话:“佗曰:'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公曰:'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华佗的“惧”和“惊”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患者的忍耐度是手术成功与否的关键。关羽深知这个道理,当即表明自己非世间凡夫俗子可比。关羽气定神闲、镇定自若的神态,给华佗实施手术以极大的信心。“佗乃下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骨上已青;佗用刀刮骨,悉悉有声。”随着华佗的动作,以及手术发出清晰可辨的刮骨声,可以想见军帐之中,当时屏息凝神、掩面失色的诸人神态。虽然不是敌我搏杀的战场,但这“血流盈盆”的场面不亚于生死一线的较量。旁人都能感受到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而关羽却“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待华佗清创手术圆满结束,敷药缝针后,小说描写了关羽的神态和与华佗的对话。“公大笑而起,谓众将曰:'此臂伸舒如故,并无痛矣。先生真神医也!’佗曰:'某为医一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此处毛宗岗本评论道:“如此医人是神医,如此病人亦是神人。”关羽以其超人的胆量直面身体的伤痛,“刮骨疗毒”也成为关羽叙事中最重要的一个情节。
宋元以来,关羽崇拜在封建帝王的推波助澜之下日益兴盛。南宋时,荆州当地关羽崇拜已经相当普遍。陈渊记载:“臣尝游荆州,见荆人所以事关羽者,家置一祠。虽父子兄弟室中之语,度非羽之所欲,则必相戒以勿言,唯恐羽之知之也。夫羽之死已数百年,其不能守以害人也审矣。而荆人畏之如此,以其余威在人,上下相传,有以诳惑其心耳。”由关羽的身体延伸出的文化世界,对于民众心理具有极大的威慑力,这种神威在时间和空间上得到延展。元泰定二年(1325年)《关侯庙记》称:“凡今巩民水旱疾疫,盗贼凶害,无所于诉者,必侯焉。”清张云翼《关王镇塚庙基田地碑记》道:“凡洛之士女老稚,病则祷痊,险则祷济,危则祷安,旱则祷雨,兵戈则祷息,绝口不称操与权,惟王之祀焉。”关羽神格承载了为民禳疫疗疾的功能。
诊疗身体,是关羽作为全能神的一个重要表现。据洪迈《夷坚志》记载:“向友正,元仲子也。淳熙八年浴罢痛甚,委顿而卧,似梦非梦。见一伟丈夫,长头巨目,着拂尘披衫,微拱而坐,传药方与之云:用没药、瓜蒌、乳香三味以酒煎服之。且言桃源许轸知县亦录此,但不用瓜蒌,若求速效,宜服此。友正敬谢,寤即如其戒,不终剂而痊。后诣玉泉祷雨,瞻关王像,盖所见者,因绘事于家。”此处关羽传以药方,治疗疼痛患者,果然灵验。另有手术诊疗的灵迹故事。据《神武传》:“隆庆间,有书生某,生平敬事帝。一夕,梦帝告曰:'汝胸膈粗疏不可以贵,予为汝易之。’遂剖其胸,抉其心,及醒,犹隐隐作痛。视其肤,果有刀剸痕,是年,遂举于乡”。此处关羽神灵对书生某所施胸腔手术,却是为了让此人日后富贵。而无论是开药方还是动手术,无论是意念还是药物,总能看到“刮骨疗毒”这一叙事对于神灵世界的映照与投射。
在关羽崇拜中,相比关羽御寇护国的战神事迹、惩恶扬善的正义故事来说,类似以上这样直接施救于民众身体的灵迹故事不是太多。有意思的是,神灵世界的互助也就此展开。关羽并非专司医科,而华佗在后世也受人膜拜,成为民间信仰的一部分。出于祛病求福的心理,民间多在关帝庙、吕祖庵中同时供奉并祭祀华佗。比如,在山西徐沟,“(关帝庙)门外之南建小偏殿,塑华真人像,且录其签簿神方,以惠邑人”。
总而言之,在“刮骨疗毒”故事中,关羽和华佗一起被塑造,成为关羽身体叙事的文化符号,并形成合力,影响和塑造着民众的信仰世界。(刘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