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魂 | 谢默斯·希尼诗选译 / 黄灿然 译

用一把其头

是手工锻造且沉重的钩刀

我正在砍一根

粗如电报杆的梗。

我袖子卷起,

空气冰凉地搧入两臂

当我挥舞和埋入刀身,

然后猛力把它拔开。

下一砍,

发现钩下有一个人头。

在我醒来前

我听见钢钩

停在额骨上。

地铁

我们在有穹顶的隧道里奔跑,

你穿着那件蜜月外衣在前面加速,

而我,当时我像一个疾走的神

想在你变成芦苇或某一朵点缀

深红色的新白花之前赶上你,

而那件外衣狂飘而起,一颗颗

纽扣跳落,散在

地铁与艾伯特厅之间。

度蜜月,闲逛,误了散步音乐会,

我们的回声在那长廊里消逝,而现在

我来,像汉赛尔踏着月光小石而来,

沿着旧路寻觅,拾起那些纽扣,

最终来到穿堂风阵阵、灯光照射的地铁站

火车已离去,潮湿的路轨

裸露和紧张如我,我正全神贯注于

你跟上来的脚步,如果我回头我会入阴间。

一株花楸像一个涂口红的姑娘。

在小路与主路之间

灌木丛中赤杨疏远地保持

一段潮湿而欲滴的距离。

那里有讲方言的泥花

和音高完美的不凋花,

还有那个时刻,当乌儿非常贴近地

随着发生的事情的音乐歌唱。

奶油印模

谁在奶油印模那开放的圆脸上雕了

一个有交叉暗线的黑麦头,满是刺和茬?

为什么柔软奶油要印上那锐利器具

仿佛那突出部是玻璃碎片所刻?

小时候我吞下一根黑麦芒。

我的喉咙就像直立的庄稼被镰刀查探。

我感到那边缘滑落,那尖儿深扎

直到我不停地咳咳咳把它咳出来,

呼吸终于黎明般清凉,如此爽朗和突然

完全有可能是吸入天堂的空气,

在那里治好了伤的殉教者阿加莎俯视

那把遗留的刀,如同我凝视那麦芒。

隐士

在他那块林间空地,选择的刀身

没有饶过哪怕一个好感的树墩,

当他在那里踱步,

他就像一个犁铧

埋进土里,为了维持整个的

力场,从马脖子

那受约束和绷紧

而弯向一边的弧度,到牢牢

握在手腕和手臂里的目标——

愈是残忍地拉和驱

这件恢复精神的活儿

就愈是深入和静谧。

电话

“别挂线,”她说,“我这就跑出去叫他。

这里天气太好了,他趁机

出去除点杂草。”

于是我看见他

葡伏在韭葱收割机旁,

触摸、检查、分开,一梗

又一梗,轻轻地拔起

每根畸形的、衰弱的、无叶的,

高兴地感受小杂草根的崩断,

但也有点心疼……

接着我发现自己在聆听

门厅座钟那沉重的滴答响,

电话机就搁在那儿,在镜面玻璃

和褪色钟摆的安静中……

接着我发现自己在想:换作是现在,

死神会这样来召唤凡人。

然后是他讲话,而我几乎说我爱他。

在井口

你的歌,当你一如往常

闭上眼睛唱它们,就像本地一条

我们过去已知道它每个拐弯处的道路——

那条蠓虫遮蔽、高树篱的旁路,你站在那里

凝望和倾听直到一辆汽车

驶来又离去,使你比最初

更孤单。那么,继续唱吧,

亲爱的闭眼者,亲爱的,声音辽远的老手,

独自朝着歌声的源头唱吧,

热忱又隔绝如我们那位

整天在卧室弹钢琴的盲邻居。

她的音符飘向我们,就像井口

吊起的水从水桶散落,

而我们接着便在那里倾听、屏息、局促。

*

那个生来就盲、声音甜美、内向的音乐家

就像沉重泥土里的银矿脉。

在白天里闪耀的夜间水。

但也只是我们的邻居:露丝·基南。

她触摸我们的脸颊。她让我们触摸她的布莱叶盲字,

在像书的书里墙纸图案扑面而来。

她的手在活动,她的眼睛充满

开放的黑暗和水盈盈的光亮。

她通过我们的声音认识我们。她会说她“看见”

无论什么人或什么事物。跟她在一起

既亲密又有帮助,如同一种治疗,

愈痊了而你并未发觉。当我读一首诗,

里边提到基南的井,她说:

“现在我能看见井底的天空。”

谢默斯·希尼诗稿手迹《迷失儿童》

艺术家

我爱想他的愤怒。

他跟岩石过不去的固执,他向

绿苹果索取实质的强求。

他像一只狗对着自己

狂吠的形象狂吠的方式。

还有他对自己把工作当成唯一

有意义的工作来拥抱的厌恶——

那种期待感激或赞赏的心态

所包含的粗俗,因为这

意味着偷走他的宝贝。

他因为做他懂得的事情

而维持和加强坚忍的方式。

他的前额像一个掷出的滚木球

飞越苹果背后和山岳背后

那未被画过的空间。

劈柴对手

外面斧头的重击

如同深夜轮渡

浪涛的猛撞:

我所依附、粘着的人,

在劈柴。

颤抖

你必须准备好挥舞那大锤的样子,

双膝合拢,背部下端抗震

如同龟甲盾,脊锥和腰

成为绷紧、倾斜的胸廓的支枢;

那大锤铁头猛插下去的样子,

顽强如畸形足的铁脚;

你必须把其凝集的力量举起来掂量

然后半休止的样子,如同酝酿已久的愤怒

即将爆发:这对你有好处吗,

在骨子里知道,可对准特定目标,

可用意志力控制,

第一击可把空气变成墙,

最后一击决定性地落下

立界桩的地面也在长柄中畏缩和颤抖?

在班纳赫

接着突然间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上门裁缝,他是我的前身:

伏在桌子前,双腿交叉,撕开

一件他必须重新裁剪或重新缝纫的衣服,

他双唇紧闭,牙齿间咬着一条线,

永远隐藏自己的意图,也不给别人意见,

他的眼睑稳如有皱纹的角或熨斗。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既流动又安坐;

被请进厨房,请进那些衣服,

经他碰触他就有能力使它们又变回衣服——

突然间他出现在我面前,

未敞开、未搀假、未被照亮。

*

工作时他就更有力量,在我的监视之下

不自在,尽管多年来已练就

神秘莫测的本领,当他往针里穿线,

或配搭贴条、衬里、褶边和缝口。

他把针拿在刚好偏离中心处,眯起眼,

把线舔了又舔,然后一下穿过去,

接着不慌不忙把两端线尾拉平,

用力拽了两下。接着又继续缝合。

他可曾质疑过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或他可曾质疑?或在乎他的头躺在哪里?

我的班纳赫佛祖,道

因你在其中而更开阔。

点头

每逢星期六晚上我们会排队

在劳丹的肉店。红牛肉、白筋,

直接从柜台边缘扯下,用来

打包的褐纸。牛脊肉和小腿肉

重重扔下,包起,打成蝶形结,整齐干净

但渗出血。像投石环索里沉甸甸的重量,

比我预期中要沉重得多,

当父亲付款,一硬币一硬币点算。

也是每逢星期六晚上,本地特别警察

解开纽扣但在值班,群集镇上,

邻居们带着枪,来回炫耀,

有些在几乎经过父亲时向他点头,

仿佛他们刻意瞄准他又没打中,

或似乎捉摸不准他,不仅在当时。

船尾

——纪念特德·休斯

“那是什么样子的,”我问他,

“见到艾略特?”

“当你望着你,”

他说,“就像站在码头

望着‘玛丽皇后’号的船首

朝着你驶来,非常缓慢地。”

现在我似乎

站在码头前端望着他

一直在望着我,当他划出海

而一个敞开的木船尾

摇晃着,闪烁着,沉浸着,

没有真正前进。

干完活

用软水管冲洗有凹线的混凝土使他惬意。

他会等待一会儿,然后才关掉

那照亮场子,提桶和仔猪吮奶笼,

以及铁制水泵的灯光,那水泵一动不动

如头像方碑,直立在别处,在另一种时间里。

最后一瞥这潮湿明亮的场所

已变得愈来愈对他意味深长——

还有重复那句子:“我头晕。”

因为那常常就是他的感觉,当他向后伸手

关掉灯光,一个留在家里的男人,安于

最终家徒四壁。除了这相同的

一夜复一夜,干完活,收拾场子,

而一道管钢门在黑暗中歌唱,当他

把它拉上,并开始朝山上跋涉。

干草打捆机

整天干草打捆机噔噔响

持续着,心跳般不在意,

一切如此理所当然

直到黄昏我才醒悟

我正在听并错过了的

是什么:首先是夏日最丰盛的时辰

如同它们一直都是的,

叉车叉起,汗流浃背,

并且几乎获得拖拉机

在完成工作前急绕

草田跑最后一圈时

那加快冲刺的奖赏。

但是当斑尾林鸽在被拾过

散落谷物的三十英亩边缘低咕

而我站在暮光中

巨大圆捆组成的黄金国里

吸入清凉的空气,

我同样记得

德里克·希尔最后一次

坐在我们桌边所说的话,

他再也无法忍受

望着太阳落下,

恳求能否帮他转过身

背对那窗口。

要不是我醒着

要不是我醒着我就会错过它,

一阵风刮起并旋转直到从西克莫树

掉下的活泼叶子将屋顶弄得噼啪响

并催我起来,整个人噼啪响,

充满生气并轻微震动如电篱笆:

要不是我醒着我就会错过它,

它来去如此意想不到,

几乎让你感到危险,

又转回来如动物扑向屋子,

一声信使的吹奏在当时当地

背离常规。但之后就

不再有了。现在也没有。

现在燃油的热水壶突然间

现在燃油的热水壶突然间

活起来,惺忪地,如同一棵锯断的树

那预期中的倾倒,我想象他们

在夏季,因为那一定是夏季,

还有那地方,我渐渐明白

可能是丛林山,当时那些橡树还未被伐,

那里我常常与他们一起,在爽朗的星期天

站在齐胫深的山顶蓝铃草中,眺望

远方马拉费尔特四个教堂尖顶。

太迟了,唉,现在已没有适当的引语

来形容一种被平稳的凝视证明的爱,

不是凝视彼此而是凝视同一个方向。

要是我会在任何地方拥抱

要是我会在任何地方拥抱他,

那将是上大学前那个夏天,

在河边,他正当盛年,

我那时并没有去想他怎样非要

一直陪着我走,因为我就快离开。

那原应是第一次,但没有发生。

第二次发生了,某夜在新码头,

当他醉得厉害,需要帮助

扣好裤子纽扣。第三次

是他临终最后一周在楼梯口,

帮助他上厕所,我右臂

托着他腋窝那翼膜似的重量。

附笔

偶尔抽空驾车去西边

进入克莱尔郡,沿着菖蒲岸,

在九月或十月,正当风

和光彼此互相消除

使得一方面海洋狂野地

掀起飞沫并闪烁,而在内陆的石头间

一个青灰色湖泊的表面

被一群天鹅焕发的接地闪电所照亮,

它们的羽毛粗硬地竖起,白上加白,

它们丰满的,看上去倔强的头

缩下或昂起或在水里忙着。

想你也许可以停下车更彻底地领受

是没用的。你既不是在这里也不是在那里,

而只是匆匆,其间熟悉或陌生的事物经过

如同大而柔的气流从一侧扑向汽车

趁着那颗心毫无提防把它猛地吹开。

这是谁,不高于牛群

这是谁,不高于牛群,

穿过牛栏努力朝我走来,

一只手里抓着幼梣杖,

举起来指指划划,另一只手

拿着点红棒,朝着坐在一道

摇摇晃晃的栅栏门顶上的我呼唤,

挥手和呼唤些我听不清楚的话,

因为牛栏最尽头牛群吽叫咆哮,

卡车引擎发动,商人们

也在彼此叫嚷,现在又对着他叫嚷,

于是他的眼睛离开我,而我体会到

失去的痛苦,然后才知道这个说法。

奇迹

不是那个拿起褥子行走的人

而是那些一直都了解他

并把他抬进去的人——

他们的肩膀麻痹,疼和弯

拴紧他们的背,担架柄

满是汗滑。并且不能停下

直到他被绑紧,可以斜起来

举到斜屋顶上,然后缒下去治疗。

记住他们,当他们站着等待

手掌被绳索磨擦出来的灼热冷却,

等待他们轻微的头晕和难以置信

消退,那些一直都了解他的人。

一位画家之死

——纪念南希·温·琼斯

透过她画室那有利的角度,

不是蓝色的一缝而是黄金的一瞥,

三角墙窗口一片威克洛麦田。

长时间凝视山丘——但不是塞尚,

而更多是工作到底的托马斯·哈代

穿着他那件披巾似的祖传钩编旧衣。

而现在不是哈代而是一只蝴蝶,

他想象中无数穿过卡斯特桥

朝着夏日通衢飞去的蝴蝶之一。

而现在不是一只蝴蝶而是约拿进入

鲸鱼口里,恰如古英语所说,

像一颗微尘穿过修道院教堂。

铁匠铺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锻砧短音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丝丝声。

锻砧一定是在中央某处,

呈独角兽状,一端平正,

固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在那里他把自己消耗在形状和音乐中。

有时候,围着皮革巾,鼻子里满是茸毛,

他探身靠着门边框,想起双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碰击;

然后咕哝着走进去,轻一下重一下

要锻造真铁,让风箱吼哮。

谢默斯·希尼(左二)与贝尔法斯特作家小组同仁

母亲

当我在水泵前干活,夹着

细雨的强风磨损

我泵水的绳。

每次活塞囫囵一口它就自己松开

像空气的胞衣。

我已厌倦于喂养家畜。

每天黄昏我都要用这个把手

劳作半个小时,那些母牛

对着牛棚里的槽狂饮。

我还没有注满

它们又把水喝低了。

它们又跟到他装在篱笆上那个

预制门边:一个叮当响的床头板

用金属丝系着架在柱子之间。它就快朽烂了。

它再也不为任何欢乐而响了。

我已经厌倦于内心带着这个活塞

到处走动。老天,他玩起来就像一只

系着绳子乱蹦乱跳的牛犊。

躺着或站着都不能解决这些恶作剧,

我井里这囫囵。

啊既然我也是自己的一个门

那就让这样的风磨损我的水吧

就像把我的裙裹在我大腿上,

把空气填进我喉咙。

半岛

当你再也无话可说,那就驾车

在半岛上兜它一天。

天空高如跑道上的,

地上没有标志,所以你将不是抵达

而只是经过,然而总是绕开塌方。

在黄昏时分,地平线喝尽了大海和山岳,

犁过的田野吞下了刷白的三角墙,

你又在黑暗中。于是回想

上釉的前滩和倒影的原木,

把浪花撕成碎片的岩石,

用自己的脚踩高跷的细脚鸟,

安然把自己驶进浓雾里的岛屿,

然后驾车回家,还是无话可说

除了现在你将用这个解开所有风景的

密码:事物明确建立在自己的形状上,

水和地面都去到了极致。

荆豆地

一年中荆豆

偶尔会出现一两朵花

但它眼下才盛开。

仿佛所有鸟雀的

所有春天巢穴中的

小蛋黄的色斑

到处插在和悬挂在

灌木丛上等待成熟。

山岳氧化黄金。

在绿芽的暗火和脚下的

死荆棘的残渣之上

荆豆花烫人。

往荆豆下放一根

火柴,它们立即着火。

它们在阳光中没有火焰

但有一种猛烈的热震颤,

然而这样的焚化

只会烧掉荆棘。

那些坚硬的梗烧不了

遗下如骨头,烧焦的角。

镀金似的、锯齿状、有弹性、卷褶的

这惊人的、干燥的丰富性

坚持在山上,在石沟边,

在燧石床和战场上。

现在是抱孙的年纪

现在是抱孙的年纪。恰如从前

有一次破晓时最后从我们后院

离去的人从后园脚摘来些鲜花

把任何绕缭不去的酒味和烟味

去掉,以免影响母子早上稍后

从幼儿园回到那里来玩,

而现在,为了对她在阴暗河边

长时间的等待终于结束表示感恩,

我带着一簇叶梗和银白的残花抵达

像小蜡烛不灭的微光

迎接她初露的地球反照,我们便围坐一起

学幼儿说话。

一个对学校的幻象场面

一个对学校的幻象场面,学校

不会理解,我也不是太理解:

我的手在溪流的寒冷里

悬着,一只宽口玻璃杯沉入

在水流中舀满。我很

荣幸,被派去取水,

以便把墨粉变成墨水——

在户外,大地和天空

和操场都寂静无声,一节

我获准不用继续上的歌唱课

从敞开的窗口传出来,

然而毕竟相距一个世界。

阿纳霍里什

我的“清水之地”,

世界的第一座山,

那里泉水冲进

闪亮的青草

和小巷路基上

暗淡的鹅卵石。

“阿纳霍里什”,辅音的

和缓坡度,元音草坪,

在冬天黄昏时分

摇晃于庭院间的

灯盏的残留影像。

带着桶和手推车

那些土墩居住者

走进齐腰深的雾里

去敲碎水井和

粪堆上的薄冰。

门开着而屋子里一片黑暗

——纪念戴维·哈蒙德

门开着而屋子里一片黑暗,

于是我呼唤他的名字,虽然我知道

这次,回答将是一片寂静

使我继续站着倾听而它渐渐

向后向下向外扩散到街上,

那儿当我进来(现在我想起来了)

街灯也已经熄灭了。

我立即第一次感到像个陌生人,

几乎是个闯入者,想逃走

然而很清楚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而只是一种退去,一种并非不欢迎人的

虚空,如同夏末午夜

杂草丛生的机场的停机库。

神谕

匿藏在柳树的

空躯干里,

它的聆听是熟悉的,

直到他们像平时那样

在整个田野上

用杜鹃似的声音

咕咕呼唤你的名字。

你可以听见他们

拆下围栏柱,

当他们走近

呼唤你出来:

树洞里的

小嘴和耳,

苔藓处的

耳垂和喉。

种子裁切者

他们似乎在千百年以外。勃鲁盖尔,

你会理解他们的,要是我能写活他们。

他们围成半圈蹲在篱笆下

背后一阵风正在突破防风林。

他们是种子裁切者。叶芽的

褶和皱边从埋于稻草下的

马铃薯种子伸出。他们有时间消磨

所以慢慢消磨时间。每柄利刃

慢吞吞地对切每条根,它们就

散落在手掌里:一缕奶白色微光,

还有,切片中间,一个暗色水印。

啊一种岁时习俗!在他们头上

那发黄的金雀花下,画一群人吧,

我们都在那里,我们的无名氏。

桦树

一株二十年前种植的桦树

出现在爱尔兰海与我之间,

在阁楼天际,一个男人在自己的

阁楼里孤立无援,一个少年

在人生的桅杆了望台里保持整洁,

用气笔修来修去,被风灌醉,被所有

从龙骨到桅顶的噼啪声所激励,

揉着眼睛去相信它们和这株最

有浮力、翻腾、冲天的桦树。

新歌

我遇见一位来自德里加尔夫的女孩,

她的名字是遗失的浓郁的麝香,

让人想起河流那漫长的蜿蜒,

黄昏时分翠鸟蓝色的闪电

和沉在浅滩里的黑臼齿似的

台阶石,旋涡那迅捷的

光层,莫约拉河

在桤树下快活。

至于德里加尔夫,我想,大概就是

消失的音乐,暮光下的水——

被这偶然相逢的贞洁女儿

倒出的往昔醇甜的奠酒。

但现在我们的河流之舌必须

从深舔本土那些常去的地方升起

变成洪水,带着满是元音的拥抱,

淹没辅音中那立界桩的领地。

我们将征募道生堡

还有上兰兹,每一片种植的草地——

像晒布草地被青草恢复过来——

一个词,像史前山寨和凹石。

当我年事渐高

当我年事渐高,想不起人们名字,

当我在楼梯上的不确定

变得愈来愈像一个船上服务员

第一次操纵索具那样头晕,

当可记忆的人事达到低点

变成无可恢复,

我并不是不能还可以想象

那种难驾驭的轻微震动和世界倾斜

当一阵风变得新鲜而船起锚。

结婚日

我很害怕。

声音在白天里停止了

而那些形像旋转又

旋转。为什么老是那些眼泪,

他脸上那荒凉的悲伤

在那辆出租车外?哀悼的

能量从我们那些挥手

告别的客人身上升起。

你在高高的蛋糕背后唱歌

像一个被抛弃的新娘,

坚持、失常,

然后举行仪式。

我走进男厕

那里有一颗刺穿的心

和一个爱情传说。让我

伏在你的胸膛上一直睡到机场。

晚安

门闩拔开,一窝锋利的光

剖开了庭院。从那个矮门出来

他们弓身进入如蜜的走廊,

然后直接穿过那道黑暗之墙。

水坑、鹅卵石、门边框和门阶

稳稳置于一堵光亮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进来

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奇异的果实

这就是那女孩的头,像掘出的葫芦。

椭圆脸,李子肌肤,李子核似的牙齿。

他们解绷带似的弄掉她头发上的湿蕨

然后展览盘卷的头发,

让她皮革似的美貌透气。

油脂之头,易腐之宝:

她破碎的鼻子黑暗如泥炭块,

她的眼窝空如旧矿场的坑。

迪奥多鲁斯·西库卢斯承认

他对这类事情已逐渐处之泰然:

被谋杀的、被遗忘的、无名的、可怕的

被斩首的女孩,逼视斧头

和宣福,逼视

已开始使人感到敬畏的东西。

一九六九年夏天

当防备群众的警察

向法斯路开火,我只不过是在

马德里遭强暴的太阳凌辱。

每天下午,在公寓那焙盘似的

酷热中,当我汗流浃背一路

读着乔伊斯的传记,海鲜市场的腥味

扑鼻而来犹如亚麻坑的恶臭。

夜里在阳台,葡萄酒的红色,

一种儿童在黑暗角落、

披黑巾老妇在敞开的窗边的感觉,

运河用西班牙语流动的气息。

我们在星光下的平原上一路谈话回家,

民防警察的漆革

闪烁如同被亚麻污染的水中鱼肚。

“回去吧,”一个说,“努力去接触人民。”

另一个从山中召来洛尔迦的亡魂。

我们苦坐着听电视上的死亡人数

和斗牛报道,名人们

从真人真事仍在发生的地方陆续抵达。

我退到普拉达宫美术馆的阴凉里。

戈雅《五月三日的枪杀》

占去一堵墙——那些扬起的手臂

和反叛者的痉挛,戴头盔

和背背包的军队,枪支

齐射的有效斜度。在隔壁

他的梦魇,嫁接到宫墙——

黑暗的气旋,集结,溃散;农神

用他自己孩子的血来装饰,

巨神混沌把他那野兽的屁股

转向世界。还有,那决斗,

两个狂暴武士为了荣誉而用棒

把对方打死,陷在沼泽里,下沉。

他用拳头和肘作画,挥舞

他心中的染色披风,当历史猛冲而来。

今天早晨从一条露水湿透的高速公路

今天早晨从一条露水湿透的高速公路

我看见拘留犯的新营:

一颗炸弹给路边留下一个

新泥坑,而在上方的树林里

机关枪哨所界定一个真正的围场。

那里有你在低地常见的白雾

而这似曾相识,某部有关

战俘集中营的电影,一个没有声音的恶梦。

死亡之前有生命吗?那是用粉笔

写在城里墙上的。能胜任痛苦,

黏合的不幸,一咬和一呷,

我们再次搂抱我们小小的命运。

领养

——给迈克尔·麦克拉弗蒂

“描写即揭示!”皇家

大道,贝尔法斯特,1962年,

一个星期六下午,很高兴见到

我这个语言上的毛头小子,他抓住

我的手臂。“听着。走你自己的路。

做你自己的工作。要记住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我将讲述

那个洗衣篮怎样嘎吱作响’……那流亡的音调。”

但是让夸夸其谈见鬼去吧:

“不要让血管在你的圆珠笔里膨胀。”

然后是“可怜的霍普金斯!”我有他给我的

《日记》,画了着重线,他压弯的自我

向那字行间的痛苦俯首。他到处

洞察耐性的外部特征,

领养我再把我送出去,把词语

强加在我的舌头上,像银币。

暴露

那是十二月,在威克洛:

桤木树滴着水,桦树

承接最后的光,

梣树看上去很冷。

一颗殒落的彗星

应可以在日落时看到,

那些千百吨的光

像山楂果和玫瑰果的微光,

而我有时候看见一颗陨星。

要是我能够乘着流星而来!

可我却徒步穿过暗淡的树叶,

果皮,秋天疲乏的微风,

想象一个英雄

在某座泥泞的大院,

他的才华就像一颗石弹

朝着绝望飞旋而去。

我怎会变成这个样?

我经常想到我的朋友们

美丽棱镜般多彩的意见

和一些憎恨我的人的铁砧头脑

当我坐下来掂量又掂量

我那负责任的“忧伤”。

为啥?为耳朵?为人民?

为背后说的话?

雨透过桤木树滴下来,

它那有益的低声

嗫嚅着失望和腐蚀

然而每一滴都令人想起

钻石的绝对。

我既非拘留犯也非告密者;

一个内在流亡者,留着长发

若有所思;一个林中小精灵

逃过了大屠杀,

利用保树干和树皮

做保护色,感觉到

每一阵吹来的风;

他,吹大这些火花

取那微暖,错失了

一生只有一次的凶兆,

彗星那搏动的玫瑰。

斯威尼归来

云团会在绿色半岛上空

溃散一阵子,牛群

远在下面,冬眠的露面——

而我想象她的衣服半滑下

扶手椅,挡住黎明的窗帘,她眼睑的

闪耀和新芽。

然后当我坐在窗台上

瞥见我不在时才用的保险箱

我就像一个随时会误事的侦察兵

从麦地里探出头来

望第一眼,取得突破的兴奋

在体内难以抑制地搏动:

掀起那窗帘,一个手饰品

躺在阳光中,那变得新鲜的红锆石

已开始露出。她去哪儿了?越过

那张掖得整整齐齐的床,我踉跄于

镜中我那蓬头垢脸的形象。

鼬鼠

直立,黝黑,裹着条纹和花缎

如葬礼弥撒上的无袖长袍,鼬鼠尾

炫耀鼬鼠。夜复一夜

我像期待客人一样期待她。

冰箱嗡嗡声渐渐寂静。

我调暗台灯,柔光漫至阳台外。

橙树上乍现几颗小橙。

我开始紧张如窥视狂。

十一年之后我再次在写

情书,启开“妻子”这个词

像一个陈年酒桶,仿佛它那纤细的元音

转化成了加利福尼亚黑夜的泥土

和空气。桉树那股美丽而

无用的浓烈味代替你的不在。

喝一大口酒也是白费,

如同对着空枕头呼吸你。

而她在那里,那只专注、有魅力、

普遍、诡秘的鼬鼠,

神话化了,非神话化了,

嗅着我五英尺以外的纸板。

昨夜一切又历历在目,想起

就寝时你的衣物轻声滑落如降煤烟,

你低着头,翘着尾在床底抽屉

寻找那件黑色开胸睡服。

香豌豆

“思想是干什么的?”

把一支

羽毛插进地里然后想

它会长成一只鸡。”

一根

又一根我们把易折的轻木棍

插在香豌豆条播沟里,

木棍多嫩枝,在新翻的土壤里显得碍眼,

于是我们把刚要生出来的花

一梗一梗捻掉。

因此当痛楚

给她那老瞪着的童贞般的凝望留下裂纹

我便伸出去拿稻草并且想:

通过一簇攀缘植物看天空,

像绿网中的水,

在她那颗心有那么一两次歌唱得

既不忸怩也不难堪的地方开出一片空地。

山楂灯笼

那颗隆冬的山楂果不合时令地燃烧着,

棘刺树果,为小人物点的小灯盏,

不想再要他们别的什么,只要他们保持

不让那自尊的灯蕊熄灭,

免得亮光招致他们失明。

但是有时候当你的呼吸在寒霜里腾气,

它会显出第欧根尼游荡的形状,

手上提着他的灯笼,寻找一个正人君子;

所以你最终变成被他把山楂果

举到齐眉高的细枝上察看,

而你退缩了,不敢去碰它那黏合的髓和核,

碰它那扎血的刺,尽管你希望它验证你的清白,

于是它那被啄过的成熟扫视你,然后移开。

终点

1

当我在那里挖寻,我就会看到

一颗橡果和一个生锈的螺栓。

如果我抬起视线:一个工厂烟囱

和一座冬眠的山。

如果我聆听:一个在调轨的火车头

和一匹疾奔的马。

这有什么稀奇,当我想

我原应再想一想?

2

当他们谈到那只谨慎的松鼠的贮藏物

它便闪耀如耶稣诞生的礼物。

当他们谈到不义之财

我口袋里的硬币便羞红如火炉盖。

我既是交界排水沟又是交界排水沟的岸

受尽两边所有权的局限之苦。

3

两个桶比一个桶更容易提。

我在两者之间长大。

我左手抓定标准的铁秤砣。

右手使秤盘里最后一颗谷粒倾斜。

郡区和教区在我出生之地相接。

当我站在中央那块踏脚石上

我是中流里马背上最后一个郡主

仍在谈判,在他同辈在听力范围内。

铁路儿童

当我们爬上路堑的斜坡

我们的眼睛便与电报杆上的白瓷杯

和噝噝发响的电线齐平。

像随手画出的可爱线条它们向东向西蜿蜒

好几英里直到我们不看见,悬垂

在燕子压着的负荷之下。

我们很小并且自忖我们不知道

那些值得知道的事。我们料想文字在电线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发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满满接住了

天上的光,句子的闪耀,而我们

被按比例无穷地缩小

简直可以一下子穿过针眼。

磨石工

珀涅罗珀的工作还有一个计策作保证。

无论夜里拆掉什么

白天又可以把它织出来。

我呢,我磨同样这些石头已经有五十年了

而我做的永远不是我完成的。

我得不到报答就像镜子前的黑暗。

我准备好表面是为了挺过那些覆盖它的——

地图绘制员,版画复制匠,所有那类衬底和油墨。

我制作不透明的,而他们用它来占卜。

对他们来说每次都是新的开始和光洁的

石板。对我来说,是原地兜圈

像那完成于静止中的涟漪。

因此。为了纪念我。不妨想象众多面孔

从一块菱形石的面孔剥落。在一堆

旧石印品上练习“不完全性交”。

视野

我记得这个女人,多年来

坐在轮椅里,眼睛直视

窗外小巷尽头的西克莫树

掉下叶子和长出叶子。

直接地掠过角落里的电视,

患矮树病的狂躁的山楂树丛,

同样一些背脊受风吹雨淋的小牛犊,

同样一片狗舌草,同样一那座山。

她稳固如那个大窗。

她的额明晰如那张轮椅的铬合金。

她从未悲叹过并且从未

携带过一盎司多余的情绪负担。

跟她面对面是一种教育,

就像你遇到一道架得很结实的门——

路边简单、干净、铁制的那种,

横在两根刷白的支柱之间,在那里你能看见

比你预想中更深远的乡村

而当你继续站着集中精神

并被那道挡路的门诱导,你会发现

篱笆背后的田野变得越来越陌生。

幼梣

他永远不想起来的了但他随时准备。

他在清晨进来,像一面镜子,

望出那个大窗,疑惑着,

不在乎白天明亮还是阴沉。

在楼上眺望整个乡村。

第一批牛奶卡车,第一阵烟,牲畜,树林

在潮湿树篱上的潮湿财富中——

他对自己说,他就像一个哨兵

忘记也想不起

他那高耸的岗位的缘由,

爽朗醒来时已在岗位上,

解脱如一片飞溅的碎浪。

他的头轻松闪光,他那只衰弱的手

绝望地摸索,竟发现手中抓着一棵幼梣

那幽灵似的主枝,它稳住了他。

现在他找到了他的感觉他可以站稳阵脚了

或挥舞那根棒如挥舞银树枝,然后

再次走在我们中间:扮演法官的角色。

“我原可以把那树篱刻得更像男人!”

上帝想起亚当时也许会说同样的话。

谢默斯·希尼日记手稿

雨棒

——给兰德和贝思

把雨棒倒过来后便可听到

一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音乐。在一支仙人掌空柄中

倾盆大雨奔泻、汹涌、激扬,

滔滔流溢。你站在那里像一支笛子

被水吹奏,你再次轻晃

便有渐弱音流过所有音阶

犹如檐槽止淌。就在这时

焕然一新的叶子垂下水滴,

接着青草和雏菊滑落水点;

接着是闪亮的雨丝般、几乎是呼吸似的空气。

再把雨柱倒过来。接着便是

不断希望以前有过这样一次,

两次,十次,一千次。

谁在乎音乐的发生是不是

沙粒和干种子通过那支空柄流泻?

你像一个通过一滴雨的耳朵

进入天堂的富翁。再听一遍。

雨声

——纪念理查德·埃尔曼

1

彻夜的抽打泛滥于阳台上的

木板。我一无所思地陷入

它漫长的劳累里,然后意识到

滴水的檐槽和光,并对自己说些

有关死者的无足轻重的套语。

例如“人们会想念他”和“你要忍耐”。

2

那有可能是佩列杰利基诺杂草丛生的

潮湿花园:从残冬的

阴沉里望出去的幻境

被柑橘和伏特加的清澄照亮,

在那里宽厚而又严厉的帕斯捷尔纳克

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作交待。

“我有欠下一大笔债的感觉,”

他说(据记载):“这么多年来

只写些抒情诗和做翻译。

我感到有某种职责……时间在流逝。

尽管它有很多过失,却比早年

更有价值……更丰富,更仁慈。”

也有可能是雅典街的融雪

和水坑,在那里威廉·阿尔弗雷德站在

潮湿的门阶前,想起了那位在六十岁时

去世的朋友。“写了《夏潮》之后

将会有一次深化,你知道,某种

更充实的东西……啊好了。再说一声晚安。”

3

檐槽是一片水流苏而夏天的

倾盆大雨持续鞭打:“你浸泡在运气里”,

我听他们说,“浸泡、浸泡、浸泡在运气里”。

还听到那洪水,它从下面上涨,

叫价和预测如一件杰作

或溢出自身的署名名字。

迈锡尼黎明幻景

青草之城。堡垒墙。惊呆的宫殿。

我醒来时夜风吹拂我的脸;

好奇,再次警觉,但对胜利的专注

远远比不上我应该有的——

仍然孤立于对捧场客们的

陈旧藐视中,他们总是需要像真正的

阿尔戈斯人那样被人耳闻目睹。嘴巴运动员。

引述神谕和引述日期,

申诉、指控、表决。

没有任何应该在令人伤心的距离中

显示出分量的因素可以翻译。

我们的战争陷入事前的能说会道。

小紫罗兰的头低垂在梗上,

黎明前的蛛丝,满是露珠和透明纱

和星星的网眼,我反而是透过它们

才感到我们生活其中那巨大的

时间伤口的跳动。我的灵魂在手中哭泣

当我想触摸它们;我整个生命雨一般

落在我身上,我看见一座座青草之城,

一个个渴望之谷,坟墓,一种风吹过的明亮,

而在远处,一个多山、不祥的地方,

三五成群的人正望着一个男子

跃过一堵新筑的泥墙,另一个则求爱似地

奔跑,好像是要去把他击倒。

远方

当我回答说我来自“远方”

关卡那个警察厉声说:“哪个远方?”

他还没有完全听清楚我说些什么就以为

那是这个国家北部某地的名字。

而现在它——既是我一直居住又是我

离开了的地方——仍然有很长距离要走

像星光,花了多少光年从远方而来,

不知还要花多少光年才会抵达。

薄荷

它看上去像一丛满是尘埃的小荨麻

胡乱地生长在屋子的三角墙边,

我们就在那地方扔垃圾和旧瓶子:

总不见它绿起来,几乎不值一顾。

但是,说实话,它也在我们

生活的后院增添指望和新意,

仿佛某种幼稚又倔强的东西

闲荡于绿色小巷并渐渐繁茂。

剪刀的窸窣声,星期天早晨的

光,当薄荷被剪和被爱:

我最后下手的将最先逃过我。

但是让所有活下来的都自由自在吧。

让薄荷的气味醉人且无力自卫吧

一如放风场里被解放的囚徒。

一如那些被漠视的人,我们对他们翻脸

是因为我们的漠视已经令他们失望。

(刊于《诗书画》2014年第2期[总第12期]。注脚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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