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事天八十五岁自述(一)菲岛沦陷三年的惨痛史实

作者:辛垦  刊名:湖北文献  卷期:第117期  出版时间:1995-10-10

关键词: 京山 鲍事天 自述
作者为吾鄂京山县人,在菲国从事教育工作,由中正中学,延至中正学院,作者一直担任校长,不独对我国侨侨教贡献卓越,尤其在抗拒菲化案,更表现特出。本文虽仅敍述菲岛陷於日军的惨痛史实,但可以瞭解作者的思维轮廓、爱国家重侨教的基本立场。编者附议
菲岛三年沦陷惨痛史事
菲华老教育家鲍事天博士去年八十五岁时,开始撰回忆录,鲍老一生,唯党国,唯教育,有关抗战初期在豫北前线工作实况已摘录於去年十二月三日、十日辛垦副刊,兹再将菲国沦陷期间,日军之暴行与侨胞所受苦难,与及彼本人遭受的祸害,翔实敍述於本章。
当年鲍老以一介书生,身陷敌手,面对酷刑,坚守「忠贞」二字,绝不做出出卖爱国志士、陷害侨胞的事,其视死如归,与敌侃侃谈三国誌,令人佩服、感动。
人间至惨,莫如战祸,鲍老以生动、沉痛、纯朴笔触,记下菲国沦陷三年惨痛史事,此为抗战史上眞实资料,兹分期刊载,以饕读者。—编者—
美日关係紧张
一九四一年美日两国关係变得异常紧张,因为日本派出大军侵入越南,切断中越交通线;又以大军威胁泰国,逼其宣布中立。美国忍无可忍,恼羞成怒,力图报復,一面制止废铁资日,一面以大批军火援我;同时態度忽转强硬,正式要求日本从满洲撤兵,恢復远东秩序(美国防部长史蒂汶逊——共和党人任民主党政权的部长——早已宣布不承认主义),不承认暴日所设立的伪满洲国。这当然又是日本军国所不能承认的。於是日本採取伪装和平的姿態,派遣特使海军大将野村NOMURA专程访问华盛顿,企图作最后的折衝樽俎,防阻事態继续恶化。美国当局充分了解日本的诡譎伎俩,一面虚与委蛇,继续谈判;一面积极准备,以防万一。
美政府正式命令将菲陆军併入美国驻菲部队內,又明令成立美国远东军总司令部(USAFFE),派麦克亚瑟将军为远东军总司令;同时调派大批飞机来菲增防,种种措施,表示美国亦下最大决心,应付战乱。在此剑拔弩张的形势下,双方骑虎难下,战祸必将难免。我们居住在菲国,对此种情势的严重发展,早已瞭如指掌,深信最近必起大战,影响全菲人民的安寧幸福。
天有不测风云,果然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淸晨,日军偸袭珍珠港,炸毁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大小军舰二十余艘,掀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晴天霹雳的空袭震撼了整个东南亚。结果使东南亚各国陷入魔掌手中达三年半之久,死伤千千万万无辜的善良百姓。旅菲侨胞对此惊天动地的巨变,全侨惶恐,不可终日!
同游山林美景美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星期日),天气晴朗,气候温和,確是最好郊游的日子。我们在报社工作,每晚到午夜一、二时才能休息,疲惫不堪,正想外出走走散散心,调剂一下精神与困倦的生活。中山日报的同事吴章麟君(上海曁南大学毕业,当时在岷经商,晚间到报社翻译及本岛新闻编辑,日寇佔菲末期,被人陷害,为国殉难)是日将往內湖省SIVILOAN及LOOBAN等社收购木材並发付工人工资,邀我与谢德超兄(中山日报总经理)结伴同游,观赏郊外山林自然美景,藉以舒畅平日闷倦的夜生活。我们三人同乘吴兄公司的汽车出发。由岷市至辛里乐安约二小时路程,经过ANTIPOLO,TANAY等山区地带,山路崎嶇,曲折迂迴,风景优美,尤其在路过山顶,远眺內湖全景,烟雾氤氳、气势磅礴,绿树成荫,花草芬芳,心中舒坦高兴,无与伦比。
辛里乐安社係在群山包围之小溪旁,地势平坦,人口稀少,除一天主堂之外,仅有小街道一二条,店舖凌乱,数间均为我侨经营,但四週花木扶疏,幽静雅洁,是一极好的憩息之所。当时我忽然心灵感应,觉得如果战爭来临,此处眞是最佳的避乱所在。我吿诉谢、吴二兄,他们甚表同意。这充分表现那时候人心的惶恐,时时刻刻都觉得战爭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晚间八时返家,用过晚餐,安逸恬静的度过了一个甜蜜晚。
珍珠港被炸
第二天(十二月八日)淸晨起床,早餐后,按时到校主持朝会及升旗典礼,作完校务报吿,全体学生散队,回到教室上课。七时半之后,忽闻无线电臺广播报吿:日本大队空军猛烈轰炸了珍珠港,美海军第七舰队大小廿余艘军舰中弹,被炸沉或炸毁,情形极为严重。幸而美航空母舰三艘正在太平洋巡逻,未遭轰炸,海军保存了部份实力。
我们马上就将学生紧急集合,宣佈暂时停课。为安全起见,命学生立刻回家,准备避乱。是否继续上课,听候政府明令决定。十二月初是第二学期刚开始,仅上课一週之久。师生解散后,学校採取必要措施,作了紧急准备,並将学校存放银行的款项领出,分发各教师作战时急需之用。
日军两面登陆
日寇炸毁美舰队后,满以为奸计得逞,美军将无反攻力量,同时调派大批陆海军侵入非领海,分別在东面LEGASPI及ATIMONON等海岸登陆;西面又进犯LINGAYEN海湾,企图从南北两面围攻岷市。日空军亦整队出发,轰炸NICHOLS美空军基地,将机场地面停放之飞机几乎全部炸毁,完全控制了全菲的领空权。菲自治政府察觉形势危急,挽救无力,卽下令将南北各线军队全面撤退,劝吿居民速向外省鄕间疏散,避免无谓牺牲。美军最高当局亦将军力集中於巴达安BATAAN半岛,以备长期抵抗,等待美军来援。未数日,又宣佈岷市为不设防城市,市內军队全部退出,以免敌机滥肆轰炸,使手无寸铁的老百姓遭殃。
华侨奉令疏散
华侨抗敌后援会亦於战爭爆发后停止办公,並会同总领馆、岷校联会及中国童军理事会联合组成华侨战时服务队,由林王崑、吴宗穆二人领导,队员大都为三民主义靑年团团员及中正中学学生,负责协助侨胞疏散及必要之救护工作。该队直到日军进城后才宣佈解散。市內侨民均纷纷赶赴外省,向亲友、同鄕处暂时借居。日寇之凶残野蛮行为,世人皆知。
岷市內各华侨大商店公司均在门窗外加装铁门或加钉木板,普通小店亦添装锁链,以免財產损失,玉石俱焚。
我们为应付危机,亦费尽苦心,设法趋吉避凶。我同几位同鄕商量后,决定先将四家眷属送往鄕间暂避,我们男士可隨时进城,探听战事消息。於是徐、黄、谢及我家共四户,家眷大小十余人,分乘两辆汽车,前往数日前旅游的盛地辛里乐安社。到达后,先住在侨生子王君ANSENIO的大楼,后由他介绍租赁邻近一楼房。四家合住,傢俱简陋,床舖全无,我们席地而臥,过著最原始的简单生活。
菲人態度友善
王君係土生华裔,未受中文教育,不懂闽南语言,因其人缘关係良好,经济力量雄厚,当时任该社副社长(战后当选为內湖省副省长)。其妻周氏係纯粹华人,善良贤慧,精通菲语,生活习惯完全菲化,家中农商业务的经营,全由伊一人负责,故在社內极有势力,甚受当地人士敬重。我们大批人马到达后,她以亲切態度热忱款待。第二日其华兄亦率眷到达,在隔邻租屋安身。
当地菲人对华侨友善和好,令人十分感动。他们常称中菲为(ABCD)四国盟友(AMERICA,BRITAIN,CHINA&DUTCHINETHERLAND),应当同甘苦,共患难。菲人在晚间守夜时,特派专人在我们住宅坐守,免受歹徒骚扰,可见菲人善待友人的美德之一斑。
十二月十九日是我女儿馨君满三岁的生日,我们特在社內一华侨间的小餐馆炒了几样粗菜及寿麵,宴请大家小吃,共同庆祝,同唱生日快乐歌,算是苦中取乐的一幕揷曲。
结束逃亡生活
岷市於圣诞前三天宣佈为不设防城市,市民以为不设防必可减少空袭的危险,纷纷又由外省搬回市內,恢復平时生活。我与文彬兄商量将家眷接回,免在鄕间交通不便,治安不良,家人日坐愁城,极不习惯。我们二人於圣诞前夕乘车下鄕,行至ANTIPOLO市,因时间已晚,车伕不愿赶夜路,要求在市內休息。我们逼不得已,就到市內旅馆接洽住房。结果发觉经理与工友均已回家。旅社空无一人,所有旅客恕不招待。我俩饥肠轆轆,寒冷难挨,正在无法可想,无路可走之时,忽然天赐机缘,遇到岷市圣彼得堂的沈牧师汉新夫妇亦避难在此,见我俩处此窘境,大发同情之心,将其剩余饭菜全部搬出供我俩充飢。饭后我俩躺在木板床上假寐数时,度过了圣诞之夜,平安之夜。
次晨,市內店舖休假,又无法购买早餐,祇好空著肚皮,急急忙忙赶往辛里乐安,准备全家迁回岷市。廿六日,道楨兄才向瑞隆兴铁业公司借来一辆大客车,运载我们四家大小返岷,各回自己的住宅,结束了半个月的短期逃亡生活。时间虽短,辛酸苦辣的趣味无穷。返家后立刻购办些米粮及罐头食品,准备迎接空前大难之来临。
圣诞前后,军队全部退出,警察亦自动放假,治安无人维持,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困守孤城,焦急万分。次日卽是除夕,大家根本毫无兴趣迎接卽将降临的一九四二年的新岁月。
华侨命运难测
日来市面风声鹤唳,谣諑四起,有谓日军最痛恨华侨,因中国人反抗日军,使他们伤亡不少军队,华侨的財產均将被没收;或谓日军进城后,必先将华侨囚禁,全部戕杀。
日军当时已抵PARANAQUE,菲政府派人与之联络,请其暂缓入城,以免造成恐怖局面。总之,华侨的命运最为悲惨,不知如何才能渡过难关!我与黄其华兄商量,决定隨同林珠光兄去暂避敌锋。林在菲人中有不少亲戚、朋友可为我们掩护行踪。我乃於十二月卅日上午将我太太母女(馨君已满三岁)及侄女根生三人送至三巴洛区依萨伯ISABEL医院,拜託老友蔡扶西医生照顾,作为他的病人登记住院就医。一些贵重饰物亦携至医院保存。家人有蔡医生负责保护,我的心緖较安寧,自己到处逃避,无所掛虑,等局势平静,再设法筹谋对策。
仓卒离开渔村
十二月卅日下午三时我与其华兄携带简便日用衣物,乘坐珠光兄自驾的小汽车,先赴马那邦社MALABON之OBANDO海边渔村,借住在名律师侨生子ATTY·YUSECO的亲戚家。此君在菲政界声望甚高,曾任岷市议员,政治势力不小。我们到此停脚,以为暂时躱避,应无问题。不料,傍晩时分,谣言忽起,谓日军自北面南下,卽将入市。菲人有如惊弓之鸟,纷纷奔跑。睹此情形,我们深觉此地亦非安身之所。林兄在夜色苍茫中,赶紧驱车送我们离开海岸,同到岷市新加郞区SINGALNG他的菲妻住所,暂时藏身。我们到达时,将近午夜,共用晩餐,同居一室,稍事休息,深夜后就寢。
林君本为岷市首富之哲嗣,平素热心公益,爱好体育,提倡运动,不遗余力,多年前不惜花费鉅万金钱,组织中华篮球队(全係华侨健儿)远征沪津,日本及美国数大城市,成为歷史上中华球队远征新大陆之创举。中正中学开办时,他亦是发起人,曾将藏书千余册捐赠图书馆,以供学生阅览。
侨店被抢一空
卅一日淸晨,日军尙留在巴西市以南,未进入岷市,全市无人维持治安,完全成为无政府状態,我们用毕早餐,出院观看外面的情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只见一批歹徒,男女成群,趁火打劫,手提肩扛,或两人共抬,大小物不只千百件,抢回自己家內。大的如铁床、冰箱、橱柜,小的如收音机、电风扇、桌椅、食物,整箱牛乳及罐头食品,以及大小包的食用物品,均係抢自华侨店舖及住宅。因为华侨住户远避鄕间,店中无人看管,故被抢劫一空,丝毫不留。彼时无军警维持市內治安,贪婪之徒隨心所欲,予取予求,各取所能到手的物品。如此混乱情况,眞是前所罕见。
(载自菲律宾联合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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