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的最后一段时光——憨山大师传【连载(75)】
7游山玩水的日子
七十岁的憨山,身体健康,生活安适,在著述讲经告一段落之后,他忽然静极思动,游兴大发,在朋友的陪同下,畅游南岳衡山附近的风景,心情也有了一些变化。
万历四十三年秋八月,憨山攀登了衡山,恰巧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登上了南岳主峰祝融峰,并写了一首诗:
我怀南岳山,梦想四十年。
天际七十峰,居常在目前。
自愧无羽翰,况为形缠牵。
顷践故人约,始得恣游盘。
摄衣登祝融,一望空楚天。
湘流引疋练,星斗如腰缠。
去天不盈尺,恍惚随飞仙。
睥睨万象小,世界如弹丸。
身已入空虚,足底浮云烟。
若御冷风去,从此超尘寰。
回首思古人,三生竟何缘。
曹溪一滴水,化为霖雨霑。
焦枯发灵芽,法鼓醒瞑颠。
如何狮子窟,今为狐兔潜。
梵宇空寥寥,慧灯昏不然。
谁秉照天烛,一破长夜眠。
徘徊转凄恻,饮泣如流泉。
安得巨神通,弹指变大千。
顿成七宝土,遍地敷金莲。
一睹空中云,普集诸圣贤。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憨山对曹溪的旧事还有些遗憾。登到山顶上,俯瞰大千世界,忽然乐极生悲,大发感慨。此感一发,昙华精舍的闲适日子恐怕就应该结束了。
秋九月,老朋友冯元成官职调动,从武陵迁到了湖南,他邀请憨山游览方广寺。憨山又作了一首诗:
朝披南岳云,暮宿方广寺。
岧嶤一径深,千峰锁幽秘。
俨坐青莲华,顿入清凉地。
流泉和松声,如对谈不二。
但绝世间心,莫问西来意。
安能结枝栖,以满居山志。
休息芭蕉身,涕唾空华事。
从此谢尘氛,永绝生人累。
看来憨山这时的心情还是挺矛盾的,在祝融峰顶上发出的“弹指变大千”的万丈雄心,到方广寺后又骤然降温,想要“从此谢尘氛,永绝生人累。”但心念已动,不可能像前一阵子那样,在昙华精舍里安睡了。
从方广寺回来之后不久,官员吴生白来拜访,憨山谈起了自己的新作《楞严通议》,方生白发心,和同僚们共同捐资刻印这部书。据说这部书,要拿到苏州一带去刻,这也给憨山留下了离开南岳的一个伏笔。
8“八十八祖道影”
明朝皇宫里,收藏有佛教历代祖师的肖像画,珍贵无比。有位叫丁云鹏的著名画家,机缘凑巧,偶然得到了其中八十八尊祖师的画稿。当年紫柏大师知道此事后,就命丁云鹏照着画稿,认真临摹了四份,分别供奉在峨嵋山、南京、庐山和南岳衡山。因为衡山没有合适的寺院供奉,画像便一直藏在紫柏大师弟子贺知忍的家里。后来,贺知忍委托曾金简,将这些画像在衡山妥善安置,曾金简便把这份“八十八祖道影”暂时请到湖东寺来供奉。(多年以后,曾金简去世,他的儿子秉承遗命,重修衡山天台寺,把“八十八祖道影”送到天台寺供奉,当时隐居在庐山的憨山专门写了文章纪念。)
吴生白和憨山结识之后,憨山带他礼拜“八十八祖道影”。吴生白善根深厚,对这八十八祖的形象大加赞叹,发心请画家临摹成小画册,请到家里供奉。他找来荆门画家史寀从事这项工作,并请憨山撰写八十八首传赞。
憨山写完传赞之后,又写了一段题跋,记录了此事的因缘,并且引用唐朝裴休的故事,鼓励吴生白努力学佛。他写道:
窃睹公丰彩高远,有翩翩出尘之度。故望影而归命,盖亦曾亲近入室中来。昔裴休见壁间高僧真仪,问黄檗曰:“真仪可观,高僧何在?”檗呼曰:“裴休!”休应诺,不觉谔然,遂大悟。予想,公夙种般若深根,悟心不在裴丞相后,故集诸祖略传,各为赞以致公,将为家传心印也。
憨山精通文墨,与文人士大夫缘份最深。从这篇短文,也能看出憨山接引士大夫的善巧方便。信手拈来一段禅宗古德与名臣交流的往事,便足以启发吴生白的信心,见贤思齐。
9在湖南的最后一段时光
冯元成上任不久,便邀请憨山去游览九嶷山。憨山欣然而往,于冬十月到达零陵,游山玩水。他游览了永州的芝山,风景很美。唐朝文豪柳宗元号称游遍了永州山水,独独这个芝山没有留下记载,憨山感慨不已,觉得自己比柳宗元更有福气。游览完毕后,冯元成安排憨山在愚溪结冬安居。过了年,便是万历四十四年,憨山已经七十一岁,正月十五解冬之后,他从零陵的愚溪回到衡阳湖东寺的昙华精舍。
这时候,有位叫方遗民的官家公子随父宦游到衡阳,归依在憨山门下,潜心学佛。憨山给方遗民取了个法名叫“福心”,字“觉之”。方遗民为人体弱多病,可能还有残疾,但心性聪明,参禅很有心得。憨山针对他的特点,做了许多开示,要他不要注重这个“四大假合”之身。
不久,憨山接到消息,紫柏大师的遗骸在浙江径山的寂照庵入塔已经十二年,因塔下有水,遗骸不安,近期进行荼毗。憨山怀念起往日的法门情义,便决定东游一次,亲自参加紫柏大师的火化仪式。并且,趁机拜会尚在人世的老朋友,悼念已经去世的老朋友,在经济繁荣、人文昌盛、佛学气氛浓厚的江浙地区,再弘扬一次佛法,给自己的人生作一个总结。
临行前,他接受华药寺的邀请,帮助该寺续写法系。又到梅雪堂游览,悼念逊庵宗师。
夏四月,在邝慕一、方遗民、何仲益等众多僧俗弟子的陪同护送下,憨山启程东游。
以前,憨山曾经想过终老南岳,晚年就在衡山度过,但时隔不久,又要离开,并且不可能再回来,所以出发时,憨山写了一首《去南岳解嘲诗》:
空林卧不坚,复理东归棹。
缥缈辞云山,缱绻萦怀抱。
衡岳七十峰,久欲恣幽讨。
适来即便去,返遣山灵诮。
归来既已迟,言别亦何早。
我本山中人,丘壑宿已饱。
杖屣烟霞生,坐卧麋鹿绕。
眼耳不容尘,心光离昏晓。
四大如空谷,六根绝纷扰。
到处即深山,何必恋枯槁。
试问山中人,静缚何时了?
打破琉璃瓶,始识随缘好。
作这首诗,可能是因为曾金简等老朋友不理解,毕竟憨山已经七十一岁了,何必在暮年远游?憨山在诗中也说得很明白,自己本来就是山中人,山居生活经验很丰富,风景也看得多了,所以并不留恋山中的美景。而且,凭憨山的修行境界,已经能够做到“处处是深山”,住在山里和城市里,心态并不会有所改变,依然是“眼耳不容尘,心光离昏晓。四大如空谷,六根绝纷扰。”所以他要随缘入世,在晚年再做一番事业。
邝慕一、方遗民等人一直把憨山送到樟木市才分别。憨山又写了两首诗,告别这两位俗家弟子。
别南岳山人邝慕一
我从曹溪来,拟向山中老。
山灵不我欺,满目云霞好。
历览古道场,金沙堕丛筱。
懒残煨芋处,幽踪莫可考。
遥想磨砖师,成佛苦不早。
狮子窟中王,谁能犯牙爪。
法雨久不润,灵苗竟枯槁。
嗟我来何迟,临风增懊恼。
幸遇餐霞人,相期出世表。
欲与坐深岩,玄言穷要眇。
爱此高尚心,真能谢纷扰。
莲花社未开,又取东归道。
良以天属情,日久萦怀抱。
今暂辞云山,此心终未了。
我登江上舟,君隐山中豹。
因思李邺侯,君闲恐不保。
但留窗前云,待我归来扫。
从南岳东游江上留别方觉之
与子江上逢,拟结山中好。
相期卧白云,可共终休老。
山灵不我留,拽杖辞窈眇。
子亦倦游人,志在烟霞表。
潜神众妙门,久欲辞纷扰。
衷情系所天,未即恣怀抱。
今我驾慈航,扬帆涉浩渺。
与子虽别离,因缘犹未了。
假我未穷年,重拈一茎草。
迟尔婚嫁毕,归来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