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乡野小说《芝镇说》连载之五十九|一阵风,刮来顶黑礼帽
逄春阶
第五章 亲老嬷嬷说
一阵风,
刮来顶黑礼帽
俺娘是不是顶着仙,俺不知道,可她能跟黄鼠狼说话,黄鼠狼还乖乖听她的。有一天晚上,月亮白得能照清人影儿,黄鼠狼领着它的几个崽子围着草垛转,弟弟拾起块砖头去砸,俺娘一边对弟弟大声喊着,别打!别打,一边对黄鼠狼说,别显摆了,赶紧回窝里去吧!黄鼠狼就都乖乖地一个个钻进草垛里。
俺娘老的头一年八月十五,下了连阴雨,俺家的鸡丢了。俺娘就站在草垛前骂:“你真不是东西,你的崽子我都给你看得好好的,不打你,不骂你,你却管不住它们。你再发邪劲,再偷俺的鸡,我就点上火把这草垛盎(方言:慢慢燃烧)了,烧成灰。”
第二天早晨,俺娘打开门一看,一只小死黄鼠狼横在泥水里。俺娘说,这是“黄师傅”动家法了。
十岁上没了娘,家就不像个家了。我不会摊煎饼,只会糊饼子。糊饼子忘了添水,糊了锅,挨了俺爹一鞋底。
俺家的油坊结了蜘蛛网,雇的人也走了。俺爹出门越来越早,回来越来越晚,回来都是喝得浑身酒气。有一回还喝尿了裤子。一天下午,南山里来了几个大汉,冲到俺油坊里,拆了门,卸了门框,砖瓦也都揭了。一会儿,搬得光剩了个墙茬子。俺爹蹲在老屋地子上喝闷酒,俺弟弟趴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
俺爹还是赌,把三间草屋都赌丢了。俺爹就临时搭了一个秫秸小团瓢,团瓢透风撒气,下雨天,外面大下,里面小下,一会儿,团瓢就泡在了水里。可俺爹还是出去赌,把俺和弟弟留在家里,东家一口西家一口,俺俩常常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
俺舅看着俺爹不争气,指着俺爹的鼻子骂,骂完了,问俺爹还赌不赌,俺爹不吭声,俺舅就把俺弟弟弄回家养着。
俺爹心肠其实也不狠,有时有口好饭,比如不知从哪里弄到几个热包子,用手帕兜回来,给俺吃。他自己不舍得,就看着俺吃。可一赌上,就成了铁人石头人。他最后竟然打俺的主意,要把俺卖了。
那天是蒙县大集,俺记得是个冬天,路上一层薄雪,路边的梧桐树杈上挂着冰凌子,风刮得俺腮疼。俺爹用毛驴驮着俺赶集,走到半路上,俺觉得轻飘飘的,好像腿啊脚啊都没了,是冻麻了。俺打着哆嗦跟爹说,俺想下来跑跑,冻得都找不着脚了。俺爹把俺抱下了驴,俺穿着蒲窝的脚不听使唤,一腚就坐在了雪窝里。我打小就没穿双布鞋,穿的都是蒲窝。
重孙子,你知道蒲窝吧?蒲窝啊,就是用河里的蒲子做的草鞋,我这双蒲窝,还是俺娘在的时候给打的。
俺爹把我拉起来,给我揉了揉脚,这才走动了。俺爹扶着我在雪地里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爷俩走了一山又一山,爬了一岭又一岭,俺也不知道害怕。就只跟着爹走,听着驴蹄子“吧嗒吧嗒”响着在山道上走。到集上,已经是晌午了。俺爹给俺买了两个炉包。俺两手抱着一个热乎乎的炉包,嘴唇刚靠近,那炉包仿佛就一下子滑到嘴里,咽下去了。另一个,俺不舍得吃,递给爹,爹说不饿。俺看着爹的眼圈里有泪。俺又把炉包靠近嘴唇,炉包就又滑到俺肚子里去了。你说怪吧,本来不饿,吃了俩热乎乎的炉包,更饿了,饿得难受,好像肚子里有个竹耙在挠。闻着炉包铺子里的香味,俺都拉不动腿了。
在同济堂药店门前,围着一些人,俺爹也拉着我去看。
一阵风来,一个黑礼帽沿着马路牙子骨碌骨碌往前滚,一直滚到了我的脚尖那儿,俺就把礼帽接住。礼帽的帽檐上沾着了一些雪沫子,俺扑打扑打那黑礼帽。抬头一看,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就喊了俺一声:“你是……”
我抬头看到的正是你老爷爷,方脸大耳,是那阵大风把他的礼帽刮掉了。好大一阵风啊!重孙子啊,是那阵风把我刮到了大有庄啊!要没有那阵风,怎么会成了公冶家的人呢。要没有那阵风,就没有你爷爷,也就没有你爹,更不会有你。那阵风是俺和你公冶家的缘啊!
你老爷爷伸出手来接礼帽,俺爹一把就把礼帽从我手里夺过去,戴在了自己头上,拔腿就往回跑。你老爷爷醒过神儿来,一跺脚在后面追,我也跟着他俩跑。在拐角处,你老爷爷撵上了俺爹,或者是俺爹等到了你老爷爷,拐角处人少,俺爹气喘吁吁地指着你老爷爷的鼻子说,大天白日的耍弄一个女孩子。你老爷爷辩解说,没有啊,我只是礼帽叫风刮跑了。俩人在大声地吵,先是俺爹的声音高,接着是你老爷爷的声儿压过了俺爹,一会儿又是俺爹的声儿高了。好在是一个背风的角落,没有人来看热闹。过了不一会儿,就是俺爹的声音低了,低到俺也听不到,低到像蚊子哼哼。
俺看着你老爷爷的黑胡子贴着俺爹的白胡子了。两个刚才还在吵架的男人忽然变得亲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