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声盈耳的乡愁
汪啸波
那时故乡的夏夜,田野里总是生意盎然。
月圆月缺,雨前雨后,无论哪一处草丛树下,水田池塘,都有蛙们纵情鸣叫。
夕阳西下,乡亲们还没吃好晚饭,蛙们已经耐不住了。起初,有点羞涩,有点胆怯,脆生生的,时断时续;月上柳梢,蛙声就一声接一声,一阵紧一阵,如疾风,如阵雨;待到月上中天,这些腼腆的蛙,仿佛从娇弱的少女,变成了老脸皮的婆娘,粗喉尖嗓,大呼小叫,像敲锣,又像打鼓。此刻,月明星稀的田野,蛙声如沸,恰似一锅翻滚的热粥!
还没上学的我,几乎每天跟着比我大4岁的二舅,钓鱼,摸虾,抓泥鳅。薄暮时分,我老人家“劳作”归来,去稻田里,寻找结了籽的稗子——一种茁壮的,高高挺立在稻田里的野草。剥去多余的籽,顶端留下一粒小小的“钓饵”,这就成了一根很合适的青蛙钓竿。
走到稻密水深的田塍,不必用眼睛看,只要把稗子在水田里上下轻点,一会儿,就会有好多的青蛙来吃这舞姿奇特的“飞虫”。等你觉得钓竿突然沉重,把手轻轻一扬,那个贪吃的小家伙就上了天。轻盈的飞蛙,在空中翻腾转身,荡荡悠悠地落在远处茂密的谷丛里去了。——它一定莫名奇妙,怎么吃了个虫子,就突然腾云驾雾了呢?
当然,我们这样钓蛙,主要是好玩。因为用稗子只能钓到一些小青蛙;那些花皮油亮,一蹦老远的大蛙,藏在稻田深处,才不屑和你们人类亲近呢。蛙的世界很奇怪,大蛙总是很警惕,藏身于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可也有反常的时候。
有一年,梅雨过后,可雨水仍然绵绵密密,村里的小沟、小河水涨得厉害。那天午后,快出嫁的三姨跑回家,气喘吁吁地对大家说,池塘边,高坎下的乌桕树洞里,青蛙在开会。我们大家跑去一看,果然,村口的大路边,高坎下,老乌桕树根的深洞里,几十只肥肥大大的青蛙团团而坐,围成一圈,昂头挺胸,俨然在商议什么蛙国大事。
我读书了。小学校址是一座大祠堂,祠堂有个大天井,天井里有两个大水池,里面有无数的青蛙。这两个蛙池,白天无声无息,一到夜晚,蛙声大作,就像白天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这时的我们,已经懂得青蛙的习性,不再戏耍、抓捕它们了。每逢课间,我们三五成群,挨挨挤挤,趴在石栏杆上,看蛙们在水莲花上跳跃,在水中游泳。
记忆中最难忘的,是我9岁那年的深秋。一条从鹅卵石堆里爬出的红头大嘴黑蜈蚣,潜伏在白天晾晒的草席上,临睡之前,在我的右手上咬了一口。顿时剧痛难忍,一会儿工夫,我的手肿得像一只刚出笼的馒头。
父亲背着我,到5里外的高家镇去医治。趴在父亲背上,我又疼又困又累,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印象中那夜的月儿好亮!我们走过月下银镜似的小池塘,走过沐浴着银光的老乌桕树,走过银光粼粼的小河,后来沿着稻田中银白色的土路走着。陪伴着我和父亲的,是满耳无尽的蛙声,东一片,西一片,“咯咯咯”“咕咕咕”“呱呱呱”,高低错落,此起彼伏,仿佛在说:读书郎,男子汉,要勇敢。
往事如烟,随风飘逝,而那个带着蛙鸣的月光,在我心里却永不褪色。
近年回故乡,一次次耳闻目睹的很多情景,让我痛苦难当。
巨大的高速公路,横跨家乡弯弯的小河,横亘村庄寂静的田野。白天,无数大大小小的汽车,咆哮着,怒吼着,疯狂地飞驰而去。舅舅说,夜里更吵,有时还伴随着刺耳的噪音——紧急刹车,轮胎爆破,两车相撞等。哪里还听得见蛙声?
连绵不断的荒滩野地,也早已被人承包,填平了芦花绽放的水域,砍去了郁郁葱葱的油松,搭起连片的工棚,里面整日里吱吱嘎嘎,不知在加工什么。
我为蛙们担忧,去哪儿安家落户,养儿育女?
偶尔,我再次看到它们,是在城里某些餐馆。我昔日的朋友们,被砍头剥皮,开膛破肚,等待着被爆炒,被红烧……
即使苟延残喘活着,它们也早已丧失了故乡:大量化肥农药的使用,田野已非昔日的田野,已变得很奇怪,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今夜,我在故乡无边的夜色里沉吟。秋风渐紧,谷子黄熟,本该是蛙们热闹的时候,竟然丝毫听不见它们的鸣唱——人类总是薄幸而且妄为。
想起日本江户时候的诗人松尾芭蕉的俳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那是异国他乡清闲的耳朵,在我,蛙是我童年的好友和伙伴,蛙鼓才是动听的乡音,充斥着蛙鸣的喧嚣田野,才是我深深眷恋的故土。
我还能不能拥有父爱深沉的月夜?
还能不能找回蛙声盈耳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