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想起这些乡间的事物》（10首）作者：彭家洪
想起这些乡间的事物（10首）
作者 彭家洪
◎ 稻草人
这件粗糙的手工作品，明显
留着母亲自己的痕迹：
裏着母亲穿破的粗布衣衫，头顶
沾满母亲汗水味的旧草帽
站在田间，和母亲一样沉默
木讷。呼吸母亲呼吸过的空气
似乎要把整座村庄抱入怀中
脚，紧紧抓住黝黑的泥土
这幅母亲潦草的自画像
不论风吹雨打，一直在守望
每次我回去，她都会扯片片阳光
让温暖照耀在我的身上
（原载《长江丛刊》2017年10期，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办）
◎ 春雨词
我从遥远的天上来
我要喊醒冬眠的大地
我要喊醒沉睡的河流
我还要喊醒
树上的每一片叶子
喊醒枝头的每一朵花
白天，用清脆的鸟鸣喊
夜色中，用响亮的蛙声喊
如果他们还不答应
我就喊大地一声父亲
喊河流一声母亲
喊花朵一声爱人
村庄，空气，昆虫，小草
世界的每个细胞
都暗暗给我加足了马力
（原载《青未了——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文学班作品集2017》，中国大地出版社2018年4月）
◎ 想起这些乡间的事物
这些亲戚我已很少来往
这些豆角，茄子，土豆，黄瓜
如果不是生活的必须
这些兄弟姐妹都快不认识我了
劳子花，构树，蚯蚓，蝉鸣
一次返乡，面对田野上的麦苗
妻子说，这里种了这么多韭菜
另一次，读小学的女儿对着稻田里
正在分蘖的秧苗抒情
哇！好整齐的草啊，像照片上的草原
好多亲人都断了联系。曾经
最疼我的奶奶，肯定也忘记了我
前几年，父亲也选择
去照顾她。他们居住的心形屋顶
让我想念一次心就疼一次
那棵饱经风雨的桑树
每年依然结满红得发紫的桑枣
酸酸甜甜的往事和喜鹊一起飞上枝头
曾经结伴过家家的青梅和竹马
今宵你们都酒醒何处
蹲在村子东边
椭圆的池塘，是村子的一个
口袋，里面装着童年
三棵树影
五声蛙鸣
和我一样
在外定居，出门打工，异地求学
那一只只麻雀
一到年底，就会沿着熟悉的年味
成群结队飞回去
每次想起这些乡间的事物
在闲暇时，或者梦里
我的脸
就如母亲菜园里的西红杮
悄悄地红了
（原载《火花》2018年5期下半月，山西省文联主办）
◎ 我的父亲不可能那么完美
曾读过很多
赞美父亲的诗文
有人说，父爱如山
有人说，父爱如海
有人写道，父爱是阳光
照亮了人生的阴霾
也有人写道，父爱博大
无法描摩
我感觉这些技法
空洞飘渺
没有一个字，真正打动过我
我的父亲不可能那么完美
我的父亲，他只是一个
普通的青龙沟村人
我写过他疼我的笑容
也写过他
对我大打出手的拳头
描述过他慈爱的目光
也勾勒过他颈部因暴怒而凸起的
小蛇般可怕的血管
笔端多次汩汩流出
他极度喜欢的粗劣的酒香
他有时大男子主义
有时似个小孩子
他不属于任何评语
我的父亲
他仅仅只是我的父亲
他仅仅只是
存在于我的血液中
我曾多次
让他在诗中复活
皮肤偏黑，膀粗，腰圆
如果还在，今年就六十八了
（原载《火花》2018年5期下半月，山西省文联主办）
◎ 月光照着父亲
中秋之夜
月光照着父亲
多么安静
夜深了，父亲还站在
屋后的菜园
多么安静
月光照着菜园
熟睡的蔬菜，唧唧虫鸣
多么安静
月光照着菜园
站在父亲墓碑上的孤单
多么安静
（原载《火花》2018年5期下半月，山西省文联主办）
◎ 棉花
我曾多次在诗中
赞美我的母亲一样
赞美过她
她依然一幅旧模样
穿着简朴的农家衣服
站在田野的夕光里
叶片布满了尘世的泥土
稀疏的花朵
仿佛母亲
浑浊的目光
几个晚秋的棉桃
和母亲的乳房一样
无力地耷拉着
今天，我在一个
异乡的秋天
与她猝然重逢
（原载《湖北保密》2018年第2期）
◎ 母亲的地图学
母亲的心里也有一片江山
比如在我童年时
母亲指着门前的那条小河
有时对我说那是江
有时又对我说那是海
记忆中堆得高高的谷垛
母亲指着它说像一座座山
原野上横七竖八的田埂
母亲说和我的地理课本上
纵横交错的公路、铁轨没什么两样
母亲说地图上有的
母亲的田野都有
屋后那片十余亩的鱼塘
像不像一个微小版的太平洋?
那片低洼的稻田，绿油油
俨然一幅湿地公园的模样
五花八门的菜园，被母亲打扮成
一派清新的乡村风光
而现在，母亲老了
一生寄居乡村的母亲
仍喜欢用乡音这种最古老的语法
阐明人生最复杂的比喻
前天我去看她
她指着父亲墓碑的位置
说那是她心中的首都
是她一生向往的地方
父亲仙逝后，她的心
就一直在那守护
（原载《火花》2018年5期下半月，山西省文联主办）
◎ 秋天是一个丰满的孕妇
当我刚刚写到秋天
秋天就腆着丰收的大肚子
穿着秋风凉爽宽松的孕妇装
从夏天这座炎热的城市里
缓缓走进了我的村子
她踩着小草微微变黄的步子
摇晃着鸭群肥胖的身子
吹着蝉鸣微弱的口哨
轻轻挥着落叶的手掌，向大家
温婉地打着招呼
现在，全村都望着
这个美丽的女子
玉米笑着露出金牙齿
柿子的眼睛因充血而通红
尚未见过世面的稻谷们
齐刷刷低下了饱满的头
柔软的棉花成熟着绽开
饶舌的麻雀们围着她
飞来飞去说着肉麻的话
从父母的喜悦里可以看出
他们已经为秋天的生产准备就绪
分娩的日子
是秋天最盼望的
每当此时，她都因激动
而颤抖。分娩之前
她会选择某个寂静的秋夜
用缠绵的秋雨
偷偷地幸福着哭几场
（原载《长江丛刊》2017年10期，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办）
◎ 萤火虫
让我爱你一次再死去
哪怕我的爱，太过微弱
只能一闪，一闪，又一闪
不能给你太多光明
让我爱你一次再死去
哪怕我的爱，总在低处
总在清风徐徐的夜晚
总在低矮的草丛和灌木林
让我爱你一次再死去
哪怕我的爱，如此短暂
顷刻之间
就会要了我的命
（原载《火花》2018年5期下半月，山西省文联主办）
◎ 田埂上的亲人
他们都因田埂这根脐带
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他们都和田埂上的小草小花一样
多而普通
他们有田埂上
小草的名字，野花的名字
蟋蟀的声音，青蛙的姿势
偶有几个长成小树的样子
那他们就是村子的长老
或者村长了
他们在微薄的阳光下笑着
他们在急骤的风雨中活着
他们蚯蚓一样艰难地
呼吸，挖掘着生活的本质
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和地里
憨厚的土豆一样一声不吭
我偶尔返乡，发现田埂
一天比一天削瘦
田埂上陌生的花草多了
老魏伯，王大爷，彭奶奶
他们的名字，像老柳树的叶子
已在去年或者前年的秋天
飘进小河里流走了
今天我写下这首诗
因为怀念，因为我
也是那根脐带上
掉落的，一棵漂泊的浮萍
（原载《湖北文化》2018年3期）
彭家洪，湖北潜江人。鲁迅文学院国土资源作家班学员，湖北省第三届青年作家班学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潜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诗作散见于《诗刊》《诗探索》《写作》《星星》《绿风》《诗歌月刊》《上海诗人》《诗歌报月刊》《诗选刊》《南方周末》《长江文艺》《中国纪检监察报》《湖北日报》等全国多家报刊、选集并获奖，出版有诗集《在潜江》（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雪花开满村庄》（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穿堂风》（团结出版社，2017）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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