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天大的小事儿
这世间,糟糕的事,有很多。
最近,为儿子申请进篮球队的事颇费心思。
儿子喜欢运动,有一双大长腿,有帅气的脸,有爱笑的心。可是,他不敢申请进篮球队。首先,他害怕会被拒绝。曾经,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我想,他有权利为自己的内心做选择,他不喜欢的,绝不因为功利的目的去强迫他。随着成长,很多同学陆续被挑进了各种各样的行列,网球,篮球,跆拳道,合唱团,田径队……我想,他开始感到孤单以及羡慕了。
但是,他觉得,被老师选中是因为那些同学拥有更优秀的能力,能够给老师们带去胜利的信心。反之,他因为不具备这种能力,所以没有申请成功的把握。或者说,不具备这种能力却想获得与有这种能力的同学相同的入场券,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表现,有些痴心妄想。
其次,他还更担心,进入篮球队后的境遇。面对早已跑出很远的同学,刚踏上起跑线的他,要在很长时间里被已经存在的距离所警醒。篮球是个团队性对抗性的运动项目,他既担心自己看起来过于笨拙而被人排挤讥笑,又担心自己的短绌会拖慢团队的前进速度……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件小事,因为,从这一件事里,他曾深刻体会“差距”的力量。这种力量,有时可能是动力,有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更具有杀伤力,在他小小的心灵里,说”刻骨铭心”应该不为过。
一年前,也就是他四年级的时候,几个孩子玩篮球时,他指责另外一个孩子犯规。其实,一帮豆芽菜一样的孩子玩篮球,要严格按照比赛规则进行,那肯定是行不通的,一定会用不了几分钟就要不欢而散。但一向较真的儿子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结果就是,那个比他还低一级的孩子,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个背摔。标准的跆拳道姿势。儿子说他感觉那一瞬间他“飞起来了”。最悲催的是,儿子并没有怒目相向,拳脚较量,而是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并非他胸怀宽广,性格大咧,而是这轻而易举的一摔,让他意识到,实力相差太悬殊,他根本没有获胜的可能。
这种在差距面前无能为力的感觉,估计一直像一个影子,躲在他内心最孤独的角落里。而以往种种的不感兴趣,应该也是这种畏惧的结果,失败会让他骄傲的心,被击打得七零八落。而他找到一种避免的办法,那就是不参与。
现在,作为一个孩子,在越来越多的伙伴因为去参加各种活动而无法跟他一起玩时,他感到了孤独;越来越多的朋友在各种场合展示自己收获欣赏的掌声时,他感到了孤独;越来越多的同学交出一路走来开出的花朵结出的果实时,他感到了孤独。
他兴趣盎然地参加了街舞班,绘画班,网球班,都得到了老师们由衷的赞扬。可是,他还是对篮球既爱又怕。因为其他那些活动都是练个人能力,完全可以单打独斗,成王败寇的戏码,让他毫无怨言。但篮球不仅对个人的技术及体能有要求,更是一个团体运动,换言之,要跟众人打交道,要与对手各种对抗,与队友各种配合。他胆怯了,顾虑重重。我想,他会想起“飞起来”的感觉,被鄙视被嘲笑被冷落的感觉,确实很残酷。
其实,老师都答应我了,只要他提申请,就会批准他。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能脱离卑怯,堂堂正正为自己去争取,放心灵以自由。相对于申请的结果,我更看重为自己去努力的勇气。我给他讲了非洲角马迁徙的故事。
角马每年都要大规模迁徙,场景悲壮无比,荡气回肠。在迁徙路上,不是所有角马都能胜利到达目的地,很多会在半路丧命:有些会因为疾病,有些会因为迷路,有些会因为被其他动物吃掉,有些是因为摔倒被同类踩踏……虽然辛苦,虽然疲惫。虽然充满艰险,但是其他角马不会因此就停下前进的脚步。这里,不必扯什么美丽的梦想,他们不懂什么叫梦想,他们要生存,就必须前往远方。
他们必须越过一条河,水流湍急,高深莫测,河里有一群群鳄鱼在等着他们送上门。他们在河边会有短暂的犹豫,然后扑通扑通跳进河里,游向彼岸。
当然,鳄鱼在这里并不是完全扮演主宰者的角色,它们有时是幸运儿,得以分飨大餐,有时是倒霉鬼,被角马踩烂在河底。
角马可以不过河吗?不过就是死,走出去尚且有活下去的机会,河对岸就是水草丰美的天堂。
所以无论鳄鱼还是角马,都在经历为自己争取生存机会的过程。
人生亦是如此,充满风险和挑战,如果因为害怕失败或者害怕死亡而止步不前,那么,人生下来就在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如果畏惧,那活着的意义何在?勇气是生命的一部分,它是促使双脚迈出第一步的动力,或许,它带来的不是胜利,甚至不一定是活得更好或更久,但是,它是你给予自己争取权利的机会。
这世间,很少,或者,没有人,永远都在成功。秦始皇曾在燕国做人质,孙中山曾被关进监狱,毛泽东受过不公平的排挤,邓小平有著名的三起三落……历久而弥坚。
我对儿子说,对于一样东西,你要确定自己的内心,想要还是不想要。不想,那就彻底放下,不后悔不眼红;想,那就拿出勇气去争取,胜不骄败不馁。
最终,儿子答应去找老师。
剧情没有反转,刚才儿子告诉我,他进篮球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