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孔雀》第二卷第五章|主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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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寇研

恰在薛涛经历罚边这个重大的人生事故时,西南边境战事再起。吐蕃来犯。据《旧唐书・韦皋传》的记载、德宗命韦皋出兵吐蕃,韦皋“乃令镇静军使陈洎等统兵万人出三奇路,威戎军使崔尧臣兵干人出龙溪石门路南,维保二州兵马使仇冕、保霸二州刺史董振等兵二干趋吐藩维州城中,北路兵马使邢玼等四干趋吐蕃栖鸡、老翁城市,都将高倜、王英俊兵二千趋故松州”。也就是说,在松州极不太平的时期,韦桌却命令把薛涛罚往松州军营,这个决定像是大人惩罚挑食的孩子,让她在农忙时节去地里割麦,体会“粒粒皆辛苦”。但完全不加考虑薛涛的承受力,将其置于这种极端严酷的环境中,最终迫使其彻底恭顺,并写了留下千古骂名的《十离诗》,韦皋的这一行为,又远比一个权威的家长来得冷酷,倒特别像《天龙八部》中乔峰悲催人生的源头,那个因为不懂情调的乔峰没有多看她一眼就起杀心的马夫人。有时候传奇开始于“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飞来横祸也可能来自没看那一眼,如果没看那一眼,哼,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罚边的整个过程都很短,贞元十六年的腊月启程,次年正月即被韦皋释回,加上路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两个月,但对薛涛而言,这次罚边整个地改変了她的三观。回到幕府,从前眼里看到的所有风光,都变了形,尤其笼子里的那只以开屏为自己鸟生要义的鑫孔雀,聪明、敏感如薛涛,或许也终于醒悟自己对这只生物至始至终全无喜爱的原因。从她被召入幕府,到此时,五年过去了,某种程度上,她在幕府扮演的角色,便和那孔雀一样。孔雀有它的绝活,开屏,她也有她的绝活,作诗。孔雀开屏之际,流光溢彩,宾客眼里流露出惊讶、欢喜之情,当她在酒筵上赋诗,他们捻须沉吟,随之目光里的赞许、欣赏,最初让薛涛很是受用,现在突然明白,这目光和他们看孔雀开屏时的神采是一样的。

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乐伎的身份就如关孔雀的笼子,使她只能待在幕府,成为囚鸟,听从韦皋的摆布。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对大叔韦皋来说,小萝莉薛涛也真是一只孔雀,可以给予很多宠爱,但前提是你得乖乖待在为你置备的笼子里。一方面让她写诗,用才情证明自己,张扬自己,另一方面,用乐籍的笼子、用节度使的威权,打压薛涛的自尊、诗人的傲气,牢牢将她東縛在自己身边。手段不可不说有几分卑劣。

贞元十七年(801),酵涛刚从松州边地回到成都不久,边境传来捷报,九月,韦皋大军在雅州大破吐蕃,十月,德宗“加韦皋检校司徒、中书令,封南康郡王,赏破吐蕃功也”。

南康郡王,是韦皋在世能获得的最高荣誉了,心情必定非常不错。节度使幕府上下张灯结彩,酒宴不断,属僚们争相献诗,恭祝韦皋大人从“韦相公”荣升为“韦令公”。称赞领导工作做得好,也是薛涛的工作职责,但她却没有相应的诗歌流传下来。大破吐蕃,是韦皋一生乃至关系西川和平的大事,薛涛却保持沉默,究竟有些不寻常。

贞元十八年(802),韦皋镇蜀的第18个年头,嘉州(今乐山)凌云寺大佛,也就是俗称的乐山大佛,自玄宗开元二年(714)动工,历时九十年的开凿,终于在此时竣工了大佛身高三十+六丈,以依山而建的七层十三座檐的香阁作为保护,打造了“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的恢弘气势。韦皋在万众瞩目、钟馨齐鸣、梵音悠扬中主持了盛大的开光大典,作《嘉州凌云寺大像记》,并由书法家张倬刻成碑文,嵌进佛阁所在的崖壁,碑字均用金填。这在韦皋的政绩簿上又是流光溢彩的一笔,属僚们少不了要在诗歌里歌功颂徳一番。例如这组《凌云开光大典赞》:

依山造佛镇三江,佛阁七垂赞堂皇。

凌云寺有今日盛,功在生佛韦南康。

凌云巍峨一梵官,沫若二水绕游龙。

大佛寺碑凿岩壁,碑文未尽韦帅功。

赤裸裸的谄媚,把韦皋喻为“生佛”,毫不隐晦自己的拍马。韦幕幕僚司空曙这首《题凌云寺》要好一点:

青山古寺绕沧波,石蹬盘空鸟道过。

百丈金身开翠屏,万龛金焰隔烟萝。

开光典礼中,壁岩所凿的佛龛,数以百计,香火鼎盛,烟雾缭绕,看起来颇为壮丽辉煌,但此诗意境终究促狭,格调平庸,为泛泛之作。薛涛也呈上了自己的献诗《赋凌云寺二首》:

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纤埃。

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

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斜。

有时锁得嫦娥镜,镂出瑶台五色霞。

两首诗均以“闻说”起,说明诗人并未到开光大典的现场,日本诗人那珂秀穗极喜欢这组《赋凌云寺》,还极富诗意地翻译了第一首:听说古寺里长着青苔/风声陈阵,白日里不见尘埃ノ火红的云光浮动在壁上/像是等待诗人的到来。第二首诗中写月下的凌云寺。听说凌云寺里的花,悬崖峭壁,依山生长,花荫繁茂,以致遮挡了月光,当月光从枝叶间筛下来,好比镂出瑶台色彩斑斓的霞光。

两首诗中,写花写树写青苔写月光,盛赞自己没见过的凌云寺的自然美景,却好像眼新落成的大佛像没啥直接关系,只有“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一句似在赞美填了金子的碑文的布目光彩,但那碑文是人家张倬刻的,和韦皋关系不大。把自己没见过的凌云寺的自然景色写得美轮美奂,又只字不提大佛像,更别说歌颂韦皋伟业了。这是消极怠工的表现,但还让人无话可说,总不能撵上去问为啥你没夸我吧。设想大叔韦皋读诗时的神情,大约也无可奈何再加苦笑,最终摸摸胡须又真的笑了,这不就是他所宠爱的薛涛拥有的那股伶俐劲吗?

人在高兴的时候,就会変得比以往更善良,对他人对世界不再那么戒备,另外,胸襟也会开阔些,変得更大方、宽容。人就这样,不仅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同时又想把自己的爽传递出去,主张大家爽才是真的爽。看到薛涛郁郁不欢,和罚边之前形同两人,人瘦了,肩膀耸起来了,下巴变尖了,眉头也不舒展了,眼神里不复有从前的无忧无虑、总之,换了个人似的,对他远比从前恭敬、客气,也前所未有的冷淡。突然地,韦皋就有些愧疚了,为之前的小题大做,也觉得自己对这个才20出头的女孩末免太过分了。

于是就有了这么一个故事,据说韦皋曾准备议奏薛涛为校书郎。唐时,校书郎分为两种,一种是为朝廷秘书省所设的校书郎,体制内的正式公务员,有编制,有五险三金,另一种是散官,临时工,为集贤殿所设,向来由非科举出身的显贵子弟充任。但天宝后,节度使幕府为对付日常文件整理等事宜,自设校书郎这一官职,但需上奏朝廷,表请朝廷授予才能申请到编制、“如韦皋就曾请表授段文昌为西川节度使府校书郎。韦皋准备议奏薛涛为校书郎,也许是想补偿一下自己对薛涛的愧疚,但提议刚出,就遭幕僚的反对,一来薛涛尚在乐籍,营伎没有资格任校书之职,另外,当时薛涛毕竟年轻,是否能胜任校书郎也未可知。结果这事就此搁下不了了之。

表明薛涛这一时期生活的诗作,除了受韦皋之命写的《赋凌云寺二首》,再就是一首与诗僧的唱和诗。对道教,薛涛原本就十分喜爱,经常将道家色彩的词汇嵌进自己诗歌的意境中,比如在《试新服裁制初成》中把歌舞会中的幕府比喻成道家仙境紫阳言,将歌们所唱的曲子比确为道家的步虚词。公元800年以后,薛涛与宗教人士的接触渐多起来这固然是中唐文人的风雅,比如中唐著名女冠诗人李治的男闺蜜,一个叫皎然的诗僧,不仅写诗,还自创一套其他诗人不太买账的诗歌理论。但更大的可能,薛涛转向宗教是为寻求心灵慰藉,中唐许多诗人如白居易等皆是在世事沉浮中,最终转向宗教的。

成都龙华有名的诗僧宣上人来幕府做客。与刘禹锡、白居易、元稹、韩愈、段文昌、韦皋等都有唱和,但不知何故,薛涛似乎错过了这次难得的文人雅集,事后她特意写了首《宣上人见示与诸公和诗》,表达不能与众诗人唱和的遗憾。

许厕高斋唱,涓泉定不如。

可怜谯记室,流水满禅居。

“谯”,指谯周,三国时蜀人,著名的大学者,以博学受知于诸葛亮,薛涛以谯周喻宣上人,谦卑地表示对方以及诸公的唱和诗俱文采斐然,如浩荡江海,而薛涛自己的那点见识,比起诸公的才华,则像一滴渺小水露面对江海的磅礴,不知要逊色多少。

综观薛涛从公元801-805这五年,诗作极少,基本属于沉寂时期,仅流传下来《赋凌云寺二首》和《宣上人见示与诸公和诗》。沉寂的这五年,或许也正是她反思的五年。她不可避免地发现自己从前对韦皋的认识发生了折射、她得重新估量、权衡自己和韦皋的关系。

韦皋、薛涛和历史上其他著名的忘年交的男女主角都不样,比如钱谦益和柳如是,冒辟疆和董小宛。钱和冒都是百分百的文人。历来文人和艺伎,都惺惺相惜。伎以色伺人士以才事君,士人学富五车,期待得到政府赏识,艺伎基本走势图吹拉弹唱、写诗作赋,渴望得到士人的欣赏,土人和艺伎,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也就不奇怪干百年来名土与才貌双全的名伎总能相惜。英雄惜英雄,这英雄都出自草莽,都渴求被招安、被赏识,以オ自拔,土人得到皇帝的赏识、重用,恰如土人不顾社会舆论,把艺使娶回家,在社会秩序中为她争取个位置。刘禹锡曾在一首诗里,将自己的怀才不遇,等同于宫女等待皇帝的宠幸。

和乐天春词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靖蜓飞上玉搔头。

春光明媚的日子,女人隆重打扮后走到院子里,假装看风景,其实是在等待君王的到来,等待他像汉武帝与李夫人调情那样,拿起她的玉簪来搔头,结果,男人没等来,只等来了揩油的蜻蜓。

所以,当明末遗老钱谦益终于没忍住拜倒在清朝的石榴裙下以致饱受争议时,有人在他面前告状,说他不在家时柳如是与人通奸,他说了句还算有良心的话,国破君亡,士大夫的节操都碎了一地,何必要以守身来强求一个女人呢。即便文人有如冒辟疆,典型地自私、狡狯,但也有真情,有犹豫,有善良,被董小宛死缠烂打,居然也带回家给了自己能给的名分。

韦皋就不同,虽为文臣,却久在风云诡谲的政坛摸爬,政客锱铢必较、赶尽杀绝的冷酷的一面,压倒了文人感性、柔软的一面。拜韦皋所赐,薛涛这十年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她的命运,掌握在这个姓韦名皋的男人手里。从眉州小诗人一跃为西川最高行政长官的宠姬,诗达四方,名驰上国,又因为莫须有的罪名,从巅峰直堕地狱。

罚边,是一个惨烈的硬伤,无论如何都不能修复大叔与萝莉之间曾经或许还美好的生活,平衡打破,裂痕存在,将两人永远隔开,真相浮出水面,大叔是大叔,萝莉是萝莉,他们的人生本没有交集,无关姻缘,无关巧合,一切都只是大权在握的大叔的操弄而已。噬骨的怨恨只有一种方法才能化解。回忆。回忆会包裹起那些尖锐的伤人的棱角,让它们看起来不那么面目狰狞,想必这也是瓦雷里所说的、“回忆是种基本的现象,它旨在给我们时间来阻止我们原本无法接受的刺激”。

永贞元年(805),在镇蜀21年后的某一天,韦皋暴卒。就像多年前他突然降临到薛涛的生活中,现在他又突然抽身离去,此时,薛涛25岁。从16岁到25岁,十年的葱茏岁月、从少女到成熟,从不谙世事到历经沧桑,韦皋究竟给予她的人生怎样的影响,需要漫长的光阴,需要在无数个夜晚中的辗转反侧,无数次日落之时面对夕阳的凝神中,来细细回味。

但她没时间了,她得直接面对韦皋之死带来的又一次命运的大动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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