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平凡人的英雄主义
当年读完博士以后,我立了杆旗:求学的路,就此止住,我不要再吃求学的苦了。实践验证了那句话——立起来旗,百分之九十五会倒下。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轻易的拒绝,只有轻易的妥协。一头撞在电线杆上时,以为那种痛会永远记得,结果,最后记得的只是那根电线杆。这段时间,为了求学,我在无数的文件、文献、文档……中焦头烂额,直到一看电脑就头嗡嗡作响,感觉脑袋里是一碗糊糊的炸酱面。
昨天半夜,头昏脑胀中草草交上了作业,突然意识到,要过年了呀!这一年,一事无成,却从未敢停歇,不敢心无旁骛地阅读一本书,不敢心无杂念地品一杯茶,不敢心如静水地发一会儿呆,就这样一直以“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为名,不停踉跄前行。我可不可以今天没有进步?我可不可以没有任何理由地停下来?我可不可以让失败击打一次?……我不知道,我敢不敢。
近年根,周围常弥漫的不是对新年的憧憬,反倒是对往年清苦又简单的快乐的怀念。是呀,那时,世界很小,没有四通八达,没有灯红酒绿,一个小村庄,就足以容纳几代人的生息哀乐,一门手艺,就足以养活全家老小,生活不易,却也容易知足。过年,是对一件新衣裳的期盼,是对一片鲜肉的垂涎,是对走亲访友的合计,是围观杀猪的热气腾腾,是偷偷捡到炸锅后蹦的远远的爆米花的惊喜……过去的年,曾经那么日夜向往。如今,丰衣足食,却失去了衷心向往的源泉,每一份快乐都仿佛代价沉重。
小时候,过年要到处拜年,尤其是去长辈家拜年,我们叫“问好”。那些皱巴巴白苍苍的常年不见搞不清谁家的老爷爷老奶奶,穿着灰或者黑的新衣服,坐在灰或者黑的屋子的炕头上,脸上露着礼节的笑,说“好,好!都好!”招呼上门的人们吃糖和瓜子,拍拍身边的炕面:来,坐!
去这些老人家,心里总有莫名的恐惧。要惴惴地深进巷子,踏进院子,挪进屋子,惊恐地扫视陌生的房间及陌生的老人,然后想办法装作天真无邪好动迅速跑出去。脑子里都是黑森林和阴风习习……
平时,从来不会有机会走进那些其实有着青石路和古朴门廊的老屋。相比较那些不知来龙去脉的老人,每年一次的短暂探访,我脑子里留下的更多的,是连同面孔一起淹没的昏暗,以及淡淡的发霉的味道,于是时常怀疑,他们常年在屋里呆着,是不是有点发霉。所以每次进去后我都要尽快跑出来,站在太阳地里,晒一晒。屋外微冽的冬天的风,以及冬日薄凉的阳光,让我有被解救的轻松安定。
那些旧日子的年,留给我的,是热腾腾的老炕的味道,是老屋里弥漫的烟草的味道,是新旧衣服掺杂的味道……如今再回味,已是回不去的童年。
我还是喜欢去走新一点的亲戚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惊艳一些。有一次,我就把我的红珠子项链戴到了头上。项链是透明的玛瑙红,三串连在一起,足够头上围两圈,耳边再如步摇般坠一串。配着我黑亮的长发,我已经是高贵无比的公主了。那个珠玉满头的造型让我在走亲戚那天得意了一整天,也让我在长大后的岁月里汗颜不已了若干年。
回想至此,竟然心里安宁了许多。
周二门诊时,一位老大爷出院后来复诊,老伴儿陪着,两人嘴角都生了点疮,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实在无以为谢,他们最后决定给我鞠躬。他们满满的感激,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过去的一年,从重症监护室接出了几个病人,让经历九死一生的他们,有机会踏出重症的大门,最后顺利出院,生命得以延续,孩子们仍有爹娘可侍奉。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
其实,生活虽未得一劳永逸,却常觉得足够幸运。能够安稳长大,没有长成歪瓜裂枣,没有蠢笨如朽木,没有流离失所,没有游手好闲,这就足够幸运了。如今的我,没有被拒之门外仍要挨门挨户投简历的能力,没有坐在夜市几天卖不出一把小勺仍要坚持的能力,没有肩挑大桶手提沉袋的能力……算起来,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如今,能够衣食无忧地安身立命,养家糊口,常常能帮助人,这是多么大的幸运。
年,很快就会过去。新的一年,依然可能是很丧的一年,却一定也是充满小确幸的一年。这一年啊,依然要咬紧牙前行,依然不停将就生活,不停与世界和解,这又怎样呢?
“梨视频”前不久做了个年终剪辑,盘点“2019年成年人的崩溃瞬间”。堵个车、逆行被罚个款都能将一个大男人惹得嚎啕大哭。有谁知道,在这之前,他忍过多少次,原以为生活终会给他留一点点甜,却原来连这样的小事都不放过他。99%的人要过的,是平凡而苦乐参半的人生。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里说:我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
木心曾说,生活,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当年读着,觉得充满矫情,如今再品味,能够品出沉沉的认同了。
爱的责任让我们不会轻易满足,我们不时掂一掂自己的油箱,嗯,邮箱还满,我和家人可以有更远的旅途,看更大更美的世界。为了这一份可能,我们愿意做百分之百的努力。苦是苦了些,终要做一个自由又自律的人,认真地活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