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肥红瘦：李清照不成对称的才情与人生

“莫道不消魂，

帘卷西风，

人比黄花瘦。”

这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醉花阴》中的千古绝句。九九重阳，本是民间团聚喜庆的节日，可这个重阳节对于李清照来说，却显得分外的凄惨冷清。金兵入侵，山河破碎，夫君远迁，南北分离。西风瘦菊的黄昏，她对花兴叹，遥寄相思，黯然神伤，思绪万千。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李清照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父亲李格非是苏轼的学生，才华横溢，官至礼部员外郎。母亲是当朝状元的女儿，饱读诗书，蕙质兰心。优渥的物质条件，使她自小就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家学渊源的文化滋养，使她工诗词能书画。在花季少女时就写出了传诵一时的《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一个久处深闺的贵族少女乍见来客的惊诧、惶遽、含羞、好奇的神态，乃至少女怀春的心理，都了然在这首四十一字的词中。南宋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王灼说，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瞻，逼近前辈。”可她偏偏生活在程朱理学滥觞的宋代，女子无才便是德，是那个时代的标准。她空有才华，无处施展，对这个时代彻底失望。人在失望的时候，往往有着这样那样的幻想，她的一首《渔家傲》便幻想天帝让自己一展宏愿：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散三山去。

她的词风以婉约柔美见长，闺情幽怨在她的笔下是那么的含蓄、委婉。可这首《渔家傲》却是个例外。其意境弘阔，想象丰富，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现实的压力催生出异想天开的梦，这梦就是“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这是天帝之问，她告之，“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写诗填词哇！可纵有“惊人句”，又将如之何呢？还是乘鹏举之风，直达仙境三山，方能遂了平生之愿。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十八岁那年嫁给了赵明诚，这位东京太学生“自小喜从当世学士大夫访问前代金石刻词。”婚后，他们情洽意投，同研金石之学。她还协助赵明诚完成了传世之作《金石录》。

不久，赵明诚因事外出，至重阳节未归，这令她十分牵挂思念。唐代王维有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一天本应是亲友团聚，赏菊饮酒，可她却茕茕孑立，满是愁绪，随作《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样阴沉沉的天气，虽说是佳节重阳，然夫君远适，独卧纱橱，已然失却了闺房的温馨。日落之时，“东篱把酒”，以酒浇愁，可怎么也排遣不了对丈夫的思念之情，真所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西风卷帘，寒意袭人。萧瑟秋风之中，暗香盈袖的菊花纤长瘦细，而悲秋伤别的她，更是憔悴困苦，顿生“人比黄花瘦”之凄婉的感慨。

她把这首《醉花阴》寄给远在他乡的赵明诚，赵明诚反复吟颂，欣赏无比，自叹写不出这样绝美的词，可又心里不服，以至谢绝来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作出五十首词，以为可以胜过夫人。他请来好友陆德夫，把《醉花阴》杂于五十首词中，让陆德夫慢慢欣赏品鉴，“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赵明诚这才不得不哑然心服了。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

如果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是酒仙，那么宋代女词人李清照也是不逊前贤，不让须眉，是个与酒为侣的酒仙，她的作品中很少不沾酒字。早年欢乐，中年幽怨，晚年凄婉，无不通过她词中的酒字得以一一呈现。豆蔻年华的她无忧无虑，幸福快乐，酒给她带来欢乐增色天真。两首《如梦令》便诗情画意地记录了这位少女酒后的情趣和心境。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酒酣耳热，兴尽而归，可却忘了回家的路，路在哪里呀？一叶扁舟，划呀划呀，迷途中的急急择路，又将憩息在洲渚的水鸟惊飞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女形象，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你的眼前。

少女闺中怀春，深夜难以入眠，“浓睡不消残酒”，以酒催眠，一觉醒来，拥衾而问：昨夜的风如何雨如何？答曰：还好哇，海棠依然如旧。她下床看了看，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什么呀？难道还看不出那花红的少，绿的多吗？”如此惜花爱花，惜护的正是自己的青春，期待的正是自己的好姻缘。

她生活在南北宋之交，政局动荡，社稷难保。她成年后的作品中的酒，表达的又是山河破碎的郁闷与愁苦。“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酸梅酿成的酒，饮了尤为心酸。“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只有在酩酊大醉中，才不会想起故乡。

建炎三年八月，赵明诚病逝于建康（南京）。病危时，她前来看视。料理完赵明诚的后事，她带着赵明诚遗留的图书遗物出逃，过起了飘迫不定的流亡生活。绍兴元年（1131）三月，她来到绍兴。就是在绍兴一夜失窃，所有书画文物，盗失殆尽。国破家亡，夫死物失，流离失所，伤痛至极，唯有“三杯两盏淡酒”方可疗痛祛愁，作《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被掳。金兵虽是气势汹汹，可也是孤军深入，失却后援，黄河南北的许多地方仍为宋朝所控制，如果宋高宗能够奋力用兵，中原失地也不是不能收复。可是，宋高宗赵构却另有阴暗的心理，唯恐宋兵打败金兵而迎回父兄，自己就当不成皇帝了。

李清照对高宗的这番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她在诗中写道：“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丢城失地对于赵构来说都是不足为惜，他要有一个人去出使金国，为他乞得一隅之安，并示无意收复中原，苟且妥协之心。这就是李清照写在《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中的诗句，用的是春秋笔法，褒贬业已在叙事之中。

靖康之难使大宋王朝失却了半壁江山，创巨痛深，椎心泣血，长歌当哭，作《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这是她咏史诗中的杰作，诗中借安史之乱影射靖康之难。她一翻历史旧案，认为安史之乱罪不在杨贵妃，而是“酒肉堆中不知老”的唐玄宗李隆基。

“为何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马多死”，“健儿猛将安眠死”。一国国君竟然麻痹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使国家的武装力量丧失了战斗力，一上战场便望风披靡。如此昏庸的唐玄宗竟然还要将“开元”二字刊刻于华山之巅，真是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她斥之为“著碑铭德真陋哉”！

她别号“易安”，取自陶渊明“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简简单单，平平安安，是她追求的生活状态。可是，金兵的入侵，朝廷的苟安，打破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的平静。人民饱受战争的痛苦，山河遭受兵燹的蹂躏。当赵构一退再退时，朝廷中也有不同的声音，劝告不要“止如东晋之南据”。她对一味南迁退让极为不满，借古讽今，发抒悲愤，作《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的词轻柔婉丽，缠绵悱恻，而她的诗则慷慨激越，全无儿女之情。她在这首诗中一面为项羽的豪迈气概所感动，一面又为项羽不肯南渡而惋惜，其实质是讥讽南宋君臣怯懦畏葸，逃命苟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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