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申生之死

《中国故事》作者,余东海,现已完成先秦部分。作者精选出一系列具有历史现实意义和文化道德价值的故事,每个故事分“故事概要”、“经史依据”、“东海曰”三部分。“东海曰”是作者以仁本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观照历史故事,表达自己的看法,揭示其中的历史现实意义和文化道德意义。今选其一篇,以飨读者。

故事概要

申生是晋武公之孙,晋献公之子。晋献公即位后,与其父晋武公姬妾齐姜(齐桓公之女)私通,生下儿子申生和女儿穆姬(秦穆公夫人),齐姜很早去世。晋献公后娶戎族两名女子为妻,大戎狐姬生下儿子重耳,小戎子生下儿子夷吾。

晋献公攻打骊戎时,骊戎人献上骊姬,回国后骊姬生下儿子奚齐,骊姬的妹妹生下儿子卓子。晋献公一共生有八个儿子,其中以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最为贤德。晋献公因宠爱骊姬,渐渐疏远这三个儿子。

晋献公十一年(前666年),骊姬想立自己的儿子奚齐为太子,遂贿赂晋献公的男宠梁五和东关嬖五,让他们劝说晋献公派太子主管宗邑曲沃,派公子重耳、公子夷吾主管边疆蒲地和二屈,使三位公子远离朝廷。

晋献公听后很高兴,说:“曲沃是先祖宗庙所在的地方,而蒲邑靠近秦国,屈邑靠近翟国,如果不派儿子们镇守那里,我放心不下。”于是派太子申生去曲沃,公子重耳去蒲邑,公子夷吾去屈邑。别的公子也都住去边境,只有骊姬之子奚齐和她妹妹的儿子卓子住在都城绛城。

晋献公十六年(前661年),晋献公扩充军队为二军,自己统率上军,太子申生统率下军,赵夙驾御战车,毕万担任护右,相继消灭霍、魏、耿三国。晋军凯旋后,给太子申生在曲沃筑城,把耿地赐给赵夙,把魏地赐给毕万,并封他们为大夫。

大夫士蔿对太子申生说:“太子您不能立为国君了。分给您先君的都城和卿的爵位,预先把您推到人臣的最高地位,怎能继位呢!不如逃走,免得大祸临头。效仿吴太伯的作法不也很好吗?这样还能博得谦让的美名。”太子申生不从。

晋献公十七年(前660年),晋献公派遣太子申生攻打东山的皋落氏。晋国大臣里克向晋献公进谏说:“太子是奉事宗庙祭祀、社稷大祭和早晚照看国君饮食的人,所以叫做冢子。国君外出就守护国家,有别人守护就跟随国君。跟随在外叫做抚军,守护在内叫做监国,这是古代的制度。至于带兵一事,对各种策略作出决断,对军队发号施令,这是国君和正卿所应为,不是太子份内的事。率领大军在于控制命令,太子领兵,如果遇事都要请示就失去威严,擅自发令而不请示就是不孝,所以国君的继承人不能带领军队。国君失去任命职官的准则,太子统率军队也没有威严,怎能如此呢?而且下臣听说皋落氏准备出兵迎战,君王还是不要让太子去为好。”晋献公说:“我有好几个儿子,还不知道立谁为嗣君呢!”

里克退出,往见太子申生。申生问:“我要被废掉吗?”里克回答说:“命令您在曲沃治理百姓,教导您熟悉军事,怕的是不能完成任务,为什么怕废立呢?做儿子的只怕不孝,不应该害怕不能立为嗣君。修养自己而不要去责备别人,就可以免于祸难。”于是太子申生率领军队,晋献公让他穿上左右各异的偏衣,佩带上金玦,前往讨伐东山皋落氏。里克推说有病,没有跟随太子申生。

晋献公私下对骊姬说:“我想废黜太子,让奚齐当太子。”骊姬哭着说:“太子册立,诸侯都已知道,而且他数次领兵,百姓都拥护他,怎么能因我这贱人的原因而废掉嫡子改立庶子?您一定要那样,我就去自杀。”骊姬表面佯装称誉太子申生,暗地里却让人诽谤太子申生,想立自己的儿子奚齐。

晋献公二十一年(前656年),骊姬和中大夫定下计谋。骊姬对太子申生说,晋献公曾梦见他的母亲齐姜,让他速去曲沃祭祀一番,回来后把祭祀用的胙肉献给晋献公。太子申生于是到曲沃祭祀母亲齐姜,并将胙肉带回来给晋献公吃。当时晋献公外出打猎,骊姬将胙肉放在宫中,暗中派人在胙肉中下毒。

两天(一作六天)后,晋献公打猎回来,厨师将胙肉奉给晋献公。骊姬从旁边阻止说:“胙肉来自远方,应试试它。”便把胙肉给狗吃,狗死了;给宫中宦官吃,宦官也死了。骊姬哭着说:“太子为何这般残忍呀!连父亲都想杀害,更何况其他人呢?再说父君年老,是早晚要死的人,竟迫不及待而想谋害他!”接着对晋献公说:“太子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我和奚齐的缘故。我希望让我母子俩躲到别国去,或者早点自杀,不要白白让母子俩遭到太子的糟踏。早先您想废他,我还反对您;到如今,我才知道在这件事上是大错特错。”

太子申生听说这消息,逃奔到新城曲沃。晋献公大怒,杀了太子申生的老师杜原款。有人对太子申生说:“放毒药的是骊姬,太子您如果声辩,国君必能弄清楚。”太子申生说:“我父君年老,如果没有骊姬,就会睡眠不安饮食不甘。我如果声辩,骊姬必定有罪。国君年老,骊姬有罪会使国君不高兴,我也会不乐的。”

又有人对太子申生说:“那您可以逃到其他国家去。”太子申生说:“国君还没有查清我的罪过,带着杀父的恶名逃奔,谁会接纳我?我自杀算了。”十二月二十七日,太子申生在新城曲沃上吊自杀。

经典依据

《礼记檀弓上》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言子之志于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为恭世子也。

《左传庄公二十八年》

晋献公娶于贾,无子。烝于齐姜,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又娶二女于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晋伐骊戎,骊戎男女以骊姬。归生奚齐。其娣生卓子。骊姬嬖,欲立其子,赂外嬖梁五,与东关嬖五,使言于公曰:“曲沃,君之宗也。蒲与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无主。宗邑无主则民不威,疆埸无主则启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国之患也。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与屈,则可以威民而惧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晋侯说之。夏,使大子居曲沃,重耳居蒲城,夷吾居屈。群公子皆鄙,唯二姬之子在绛。二五卒与骊姬谮群公子而立奚齐,晋人谓之二耦。

《左传闵公二年》

晋侯作二军,公将上军,大子申生将下军。赵夙御戎,毕万为右,以灭耿、灭霍、灭魏。还,为大子城曲沃。赐赵夙耿,赐毕万魏,以为大夫。

士蒍曰:“大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为之极,又焉得立。不如逃之,无使罪至。为吴大伯,不亦可乎?犹有令名,与其及也。且谚曰:'心苟无瑕,何恤乎无家。’天若祚大子,其无晋乎。”

晋侯使大子申生伐东山皋落氏。里克谏曰:“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夫帅师,专行谋,誓车旅,君与国政之所图也,非大子之事也。师在制命而已。禀命则不威,专命则不孝。故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君失其官,帅师不威,将焉用之。且臣闻皋落氏将战,君其舍之。”公曰:“寡人有子,未知其谁立焉。”不对而退。

见大子,大子曰:“吾其废乎?”对曰:“告之以临民,教之以军旅,不共是惧,何故废乎?且子惧不孝,无惧弗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

大子帅师,公衣之偏衣,佩之金玦。狐突御戎,先友为右,梁余子养御罕夷,先丹木为右。羊舌大夫为尉。光友曰:“衣身之偏,握兵之要,在此行也,子其勉之。偏躬无慝,兵要远灾,亲以无灾,又何患焉!”狐突叹曰:“时,事之征也;衣,身之章也;佩,衷之旗也。故敬其事则命以始,服其身则衣之纯,用期衷则佩之度。今命以时卒,閟其事也;衣之尨服,远其躬也;佩以金玦,弃其衷也。服以远之,时以閟之,尨凉冬杀,金寒玦离,胡可恃也?虽欲勉之,狄可尽乎?”梁余子养曰:帅师者受命于庙,受脤于社,有常服矣。不获而龙,命可知也。死而不孝,不如逃之。”罕夷曰:“尨奇无常,金玦不复,虽复何为,君有心矣。”先丹木曰:“是服也。狂夫阻之。曰'尽敌而反’,敌可尽乎!虽尽敌,犹有内谗,不如违之。”狐突欲行。羊舌大夫曰:“不可。违命不孝,弃事不忠。虽知其寒,恶不可取,子其死之。”

大子将战,狐突谏曰:“不可,昔辛伯谂周桓公云:'内宠并后,外宠二政,嬖子配適,大都耦国,乱之本也。’周公弗从,故及于难。今乱本成矣,立可必乎?孝而安民,子其图之,与其危身以速罪也。”

《左传僖公四年》

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且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必不可。”弗听,立之。生奚齐,其娣生卓子。及将立奚齐,既与中大夫成谋,姬谓大子曰:“君梦齐姜,必速祭之。”大子祭于曲沃,归胙于公。公田,姬置诸宫六日。公至,毒而献之。公祭之地,地坟。与犬,犬毙。

与小臣,小臣亦毙。姬泣曰:“贼由大子。”大子奔新城。公杀其傅杜原款。或谓大子:“子辞,君必辩焉。”大子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曰:“子其行乎!”大子曰:“君实不察其罪,被此名也以出,人谁纳我?”

十二月戊申,缢于新城。姬遂谮二公子曰:“皆知之。”重耳奔蒲,夷吾奔屈。

《左传·僖公五年》

晋侯使以杀大子申生之故来告。

初,晋侯使士蒍为二公子筑蒲与屈,不慎,置薪焉。夷吾诉之。公使让之。士蒍□稽首而对曰:「臣闻之,无丧而戚,忧必仇焉。无戎而城,仇必保焉。寇仇之保,又何慎焉!守官废命不敬,固仇之保不忠,失忠与敬,何以事君?《诗》云:『怀德惟宁,宗子惟城。』君其修德而固宗子,何城如之?三年将寻师焉,焉用慎?」退而赋曰:「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及难,公使寺人披伐蒲。重耳曰:「君父之命不校。」乃徇曰:「校者吾仇也。」逾垣而走。披斩其祛,遂出奔翟。

东海曰

太子申生,死得壮烈,但不合中道,不负责任,意义不大。孟子说:“可以死,可以不死,死伤勇。”晋申生和之前的卫急子、之后的秦扶苏的死法,都是“匹夫匹妇”式的,不仅伤勇,而且伤仁伤义伤孝,对社稷对父亲对自己,都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相反,成就了晋献公败伦杀子之罪名。不明事理,不明大义,害了自己,又耽误了家国大事。申生可以不死,应该不死,其死,既伤义又伤孝。

《礼记·檀弓上》也记载了这个故事,最后说“是以为恭世子也”。谥之为恭,有所肯定又很有限,显然不许之为孝。逊顺事上曰恭,恭在谥典里是很一般的号,与逊和顺近似,谥恭帝、顺帝、逊帝的都是末代或退位的皇帝,很乖顺但没出息的那种。

可见智德的重要。仁智勇三德缺一不可,缺智的后果特别严重。子路勇而不智,暴虎冯河,不得其死,死而伤勇;宋襄公仁而不智,伤仁害义,沦为历史笑柄;燕尾生信而不智,硁硁小人,死得轻如鸿毛。申生和扶苏孝而不智,自杀身亡,其实不负责任。大勇大仁大信大孝,都有赖于智慧的配套,智之用大矣哉。注意,儒家的智,包括正知正见正确的思想观念。

关于晋献公杀世子申生,《春秋经》记载:“五年春,晋侯杀其世子申生。”直称君杀,以示憎恶。《公羊传》说:“曷为直称晋侯以杀?杀世子母弟直称君者,甚之也。”何休注:“甚之者,甚恶杀亲亲也。”《白虎通诛伐篇》说:

“父煞其子当诛。何?以为天地之性人为贵,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气而生耳。王者以养长而教之,故父不得专也。《春秋传》曰:'晋侯煞其世子申生。’直称君者,甚之也。”

父杀其子,死罪当诛。维护家族伦理是家族成员共同的义务。父子之间尊卑有别,但父子之间的责任是相互的,父亲并不存在当然的道德优势和专断权力。父亲更无杀害儿子的权力。晋侯杀子,《春秋》恶之,就是表明这一态度。于此可见,明清小说中流行的“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说法,显然违反了儒家义理。

责编 / 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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