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开播时,有网友说:如果汪曾祺先生还在世,他是这部片子最好的制作人。汪曾祺喜欢吃,他笔下的文字,让你发现,一草一木皆有一种可爱的光辉,人间草木皆可爱。网友戏水常留说:每当发觉日子过得疲惫懒怠的时候,我就会扎进汪曾祺的书里,找那种浸漫着世间万物为我所爱的热情。
汪曾祺自己应该不会想到,从1997年过世到今天,在微博、豆瓣、贴吧等很多公共空间,人们对他作品以及人的讨论从未曾停止。
贾平凹说他“是一文狐,修炼老成精”,鹦鹉史航评价他“这世间可爱的老头儿很多,但可爱成汪曾祺这样的,却不常见”,沈从文则总结他“最可爱还是态度,宠辱不惊”。
而今天很多年轻人喜欢汪曾祺,大多是始于这些片段:
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除了生嚼,杨花萝卜也能拌萝卜丝。萝卜斜切为薄片,再切为细丝,加酱油、醋、香油略拌,撒一点青蒜,极开胃。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人雅士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的吧,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人间草木》里对栀子花的描述
汪曾祺喜欢吃,萝卜、黄瓜、咸菜、鱼、豆腐、韭菜花、手把肉,昆明的米线、饵块,高邮的鸭蛋、炒米,北京的酱菜……最简单的风物吃食,在汪曾祺笔下,都可触可亲,有滋有味。不仅会写吃,汪曾祺还会做饭,他会研究菜式,做给朋友家人吃。有一次,汪曾祺排队买菜,碰到一个女人不会做牛肉,他把她请到一边:讲了一通牛肉做法,从清炖、红烧、咖喱牛肉,直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
这样的汪曾祺真是可爱,这样的生活态度真是可爱。
这些广为熟知的片段,虽已体现出汪老的有趣、赤子之心,但读完不免会感到不过瘾:这样倔强又调皮的一位老先生,一定记叙过更多生动的凡人小事吧?他独特的审美品味又是从何处承袭而来呢?
如果你带着这些好奇再往前几步,系统地读汪曾祺的散文、小说、书信,就会发现自己触到的,是一座精神富矿。
质而言之,一位作家的走红,无疑,是因为他能够满足这个时代人们的阅读需求。
这种需求越是强烈,人们对作家的作品就越是喜爱,越是愿意花些时间,去阅读他的作品。
于是,他走红了。
汪曾祺的重新走红——严格说来应该是持续走红——大抵是因为,人们在他的作品里,看见了比较独特、比较珍贵、在其他作家作品里不容易看见的东西。
汪曾祺文章的背景,大多是乱世。但他对“乱世”这个大背景,偏偏没兴趣,他对乱世的政治、民生、经济、教育、医疗、军事,统统都没兴趣。作为一个文人,他感兴趣的,是乱世之中“慢”和“淡“”的生活。
与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汪曾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善于在生活中发现欢乐,发现趣味,发现被宏大的东西所遮蔽的生活日常。
人人害怕日军的空袭警报,汪老在写《跑警报》时,却将其说得妙趣横生。
“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
汪曾祺写的人物对话,也多是朴素生活化的,却能紧紧抓着读者心。比如在小说《受戒》里,他这么写道: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的眼睛鼓得大大的,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苇荡。”
经历了疫情重击后的人们,应能读懂他笔下凡人小事的“不凡”了。
读懂他说的“红黄蓝白黑,酸甜苦辣咸。每个人都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是怎么一回事。
以及“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家人闲坐,灯火可亲”里平凡的幸福。
大家从云层回到地面,开始在厨房里捯饬凉皮和电饭煲蛋糕,更热气腾腾地生活。
汪曾祺非常乐于下厨做菜
汪老生前曾说:“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他已如愿了。
如果你想再进一步,不满足于读作品,还好奇起汪曾祺这人——他达观的性情,对美的理解以及对生活的诗意,是由何处习得?那就要继续往深里研究了。
汪曾祺在《自报家门》中,曾自我剖析过:
除了受官至拔贡、“喝了酒一个人在屋里大声背唐诗”的祖父,和画功了得、通晓各类中国乐器、用胡琴的琴弦做风筝用玻璃片粘小船小亭子的父亲,以及高邮街上手工作坊、布店、银匠店等手艺人的耳濡目染。
在文学上,他承认:“我受影响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归有光”。
“归有光以清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物,亲切而凄婉。这和我气质很相近,我现在的小说里还回响着他的余韵。”
外国作家里,汪曾祺受影响较大的是契诃夫,还有西班牙作家阿索林。
“我很喜欢阿索林,他的小说像是覆盖着阴影的小溪,安安静静的,同时又是活泼流动的。”
19岁在小庵躲避日军轰炸时,读的《沈从文小说选》和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30岁做文艺刊物编辑,迷上的民间故事和民歌,甚至下放劳动的四年经历……在汪老心中都是有益的。
80年代末,汪曾祺在家中写作
十六七世纪荷兰画派的画,日本的浮世绘,中国的货郎图,汪曾祺都爱看——他实在是个杂家!
汪曾祺的第一嗜好是吃。
布里亚·萨瓦兰说:'告诉我你平时吃什么,我就能说出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汪曾祺却什么都爱吃。
说起汪曾祺,在很多人眼里,他文章大多关乎吃吃喝喝,是个把美食写到极致的作家。比如他写高邮的咸鸭蛋、北京的豆汁儿、江阴的河豚、湖南的腊肉,都让人垂涎欲滴,大呼过瘾。甚至一度汪曾祺被人称为美食作家,这其实是无稽之谈,更是不读书的人在胡说了。如果你完整读过他的全集,会发现他作品里,写美食的比例其实很少,连百分之十都不到。他真正的文学成就,是来自小说,诸如《受戒》《大淖记事》等,写的都是传统中国的烟火气,以及衰败的大时代,和精致的小人物。他写的美食,大多是他在80年代后,回忆家乡时写的小文章。因为人到了晚年,总会开始想起一些美好的事物,便提笔写下来了。就像木心说的,人到了晚年,最爱吃的还是童年味。所以汪曾祺先生写下的,便是他的回忆,而不止是美食。一提起美食家,许多人肯定会说,我比较会吃,山珍海味我都饱尝了一遍。这样的人,算美食家吗?还有许多在视频网站,天天到处寻味人间的人,算美食家吗?我觉得不算!如果你细读汪曾祺的作品,你会发现,现在人们称汪曾祺为美食家,但其实,他笔下的美食,种类并不丰富,价格并不昂贵,没有山珍海味,甚至也没有大鱼大肉。他写的,全都是日常的饮食,从土豆、萝卜、鸭蛋、香椿、咸菜、苦瓜,到炒米、茶面、豆腐、荠菜、桂花、枸杞、野菜、萝卜丝、干丝、回锅油条等等。有些人一看,可能要笑了,这算是什么美食家呀,一点人间美味都没有,一点山珍海味都没有,没有一点意大利阿尔巴白松露、也不曾有过艾玛斯鱼子酱、北海道甜瓜,什么也没有,这能算什么美食家?可汪曾祺就是美食家,因为在他眼里,看待万物富有哲学。造物主在造物的时候,其实是公平的,谁能说,在上帝的眼里,一颗土豆和意大利阿尔巴白松露,谁是高贵,谁是下贱?我想没有!而汪曾祺,也是这样的眼光看待食物本身。就是这些再普通不过的食材,一旦落于他的笔下,都会变得活色生香,那是因为,他写每一道食材,都是饱含着感情在写,都是不带有任何偏见在写。在造物主的眼里,任何食材都是平等的,只是后来被人为地分出了三六九等。而汪曾祺眼里的食材,也一样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什么是美食家呢?一是心态,对万物有敬重,没有鄙视的心态。二是文化,吃是文化,不是攀比,不是炫耀,而是热爱。汪曾祺不但对食物没有偏见,对人也是这样,在他笔下,上到玉皇大帝,下到街边乞儿,都完全平等,匠人、和尚,戏子、妓女,三教九流常合在一块写,字里行间没有丝毫歧视。在生活里,汪曾祺对人也没有偏见,年轻时能跟年长者玩,年老了又能跟小朋友在一起玩。有时候不得不佩服汪曾祺先生的心态,什么是牛呢,这样的心态就很厉害。同样是写乱世,如果是鲁迅来写,我相信他一定是激烈的、批判的、金刚怒目的,但汪曾褀不激烈、不批判,他没有那个兴趣。坦白说,汪曾褀是一个了不起的作家,却不是一个伟大的作家。但我这样说,并不影响汪曾褀的价值,我们热爱鲁迅,需要鲁迅,也需要汪曾褀。汪曾祺的文字永远冲淡、平和,这是由汪曾褀的个性气质决定的。一个国家需要鲁迅这样的作家,同样也很需要汪曾祺这样的作家。鲁迅这样的作家,为人们去争取,而汪曾祺这样的作家,却完成了争取后的生活,那就是有烟火气的生活。十七岁那年,汪曾祺初恋,暑假在家写情书,他的父亲还在一旁瞎出主意。汪曾祺十几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父亲喝酒时,给他也倒一杯,抽烟一次抽出两根,你一根我一根,还总是先给他点上火。那是1938年左右的中国,这种家庭其实不常见的,他们这种父子关系,就像兄弟一样,所以,汪曾祺后来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多年父子成兄弟》。汪曾祺父亲和汪曾祺成了兄弟,那汪曾祺呢,也顺理成章和自己儿子、孙子成了兄弟。汪曾祺对儿子的态度,也很随和,无论是恋爱还是事业,都相信他自己的选择,从不横加干涉,关系也很像兄弟。儿子有时叫他爸,有时直接叫他“老头子”。后来汪曾祺有了孙女,孙女不叫他爷爷,也跟着叫他“老头子”。不仅如此,许多作家朋友,无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管他叫“老头子”。在汪曾祺家里,父子关系生生活成了兄弟关系,爷孙也或成了兄弟关系。汪曾祺常在屋子里写小说,写完就让孩子们看。每个人都说老头子写得不好,汪曾祺说:“我以后可是要进文学史的”。老头子也不生气,都说汪曾祺是美食家,其实汪曾祺也未必会做菜。有一回,和儿子说自己想吃小笋鸡,小笋鸡,就是几个月的鸡,等儿子买回来,汪曾祺不敢杀生,不忍心,养了好几周。这就是汪曾祺家庭的环境。也希望汪曾祺这样的教育方式,能够给听到这节课的朋友们,教育孩子时能给予一些启示。当我们知道了这些,就能知道汪曾祺为什么能和别的作家不同。字如其人,他的文章也随之有着朴素流动,淡定悠远的特质。读他的文字,仿佛开窗就能闻见江南的荷香。万事万物之间的和谐,在身边一切周遭,均有某种和谐的味道,这些和谐里,有不争、不怒、不喜、不悲,这种非常中国式的田园精神,在汪曾祺先生身上,一览无余。大家都知道,汪曾祺是沈从文的学生,就连写小说,他们二人也很像,都喜欢写故乡,都喜欢写淡,都是不争的性格。19岁那年,汪曾祺高中还没念完,就考进了刚刚成立的西南联大。他从老家高邮出发,跋山涉水,经上海、香港、越南来到昆明,成为了沈从文的学生。当年的写作课,汪曾祺写了一篇小说给沈从文批阅,文中有两个人物的大量对白,写得很美,有诗意,有哲理。但沈从文跟他说:你这不是人物对话,是两个聪明的脑壳在打架。要记住,对话要贴着人物写。沈从文的这句教导,汪曾祺受用很深。从此他知道人物对话要尽量写得朴素,他写作的风格,也在这期间开始定型,也被沈从文认作是最得意的学生。1940年,汪曾祺读大二,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失恋。因为年轻脆弱,他失恋之后,整个人极为崩溃,甚至想要自杀。宿管老伯见他关在屋里,两天两夜都没起床,以为他想不开,吓得赶紧去找他的朋友。他朋友得知,直接跑到宿舍,冲他大喊:说完,拉起汪曾祺,来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碗米线,一坛酒。汪曾祺坐下,吃完米线喝完酒,失恋的痛苦就全好了。这就是汪曾祺的性格,天大的事,都抵不过一碗米线,一顿酒。汪曾祺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再痛苦,只要食了人间烟火,就能自我疗愈。他是一个用嘴巴认识世界的人,在昆明上了四年大学,东吃西逛,日子过得舒心散漫。许多人可能觉得汪曾祺先生这样的性格,一生应该平顺,但其实汪曾祺一生漂泊不少地方,平静的生活很少。西南联大毕业先是到云南一个中学教书,50年代,汪曾祺又在武汉、北京教书,做编辑。1958年因为他所在的单位《民间文学》右派指标有余,所以把他错划了进去。60年代,汪曾祺摘掉了右派的帽子,但又卷进了文革。如果只读汪曾祺的文字,你可能想象不到他的一生,历经过多少起起落落。他经历的离乱,不比同时代的人少,但他很少将这些写入笔端。文革以后,沈从文、巴金、矛盾、叶圣陶等老作家,都不写小说了。仍然写小说的老作家,实际上除了杨绛,就是汪曾祺。值得一提的是,在80年代之前,汪曾祺已经写了30多年,但是实际上名气并不大。到了80年代,他才被人称为是刚刚出名的老作家。至于原因,其实也很好理解,在80年代之前,中国是什么样的中国呢?那是一个阶级敌对的中国,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中国。而汪曾祺的眼里,却没有阶级和阶级斗争,没有好人和坏人,没有敌人和朋友。他的眼里只有人,只有人的日常生活。但在那样激烈的时代背景里,汪曾祺的东西并不受欢迎,因为没有承担时代使命,没有那么多的意义,而到80年代,百废待兴,掀起人文思潮,汪曾祺这才大红大紫。这就是汪曾祺,汪曾祺有一篇文章叫《哈哈哈哈哈哈,林斤澜》,让人也不禁想说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汪曾祺》
一生淡薄的纯粹文人
汪曾祺一直很欣赏五柳先生身上那种“闲静少言,不慕名利”的生活态度,而他自己的身上也有些五柳先生的影子:
他工作十几年都弄不清自己是什么级别,也没有特意去争过什么职称和津贴,就连写文章都甚少跟人争论稿费的问题。
也或许就是这样的淡薄豁达,才使他成为一名纯粹的文人。因为他能够将全部的精力投注于热爱的写作之上。
在西南联大读书时,沈从文曾经教导过汪曾祺,所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不要诗意,不要哲理,这样才真实。
这一点令汪曾祺收获匪浅,后来他在自己的《小说笔谈》中也总结过: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眼就明白,一听就记住。
所以在汪曾祺的作品中,没有什么华丽的辞藻,也没有精心雕琢的痕迹,但是情节动人,贴近生活,几乎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
看他的书,就好像是在与他对坐饮茶,闲话家常。在茶香氤氲之间,听他云淡风轻地讲述一段动人的故事。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读者,这也正是他的作品能够广受喜爱的原因。
汪曾祺这一生经历过很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但他在被人追捧时不沉溺于名利,在跌落深谷时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一直保持着一种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
他身处在动荡紧张的年代,追求的却是一种桃花源式的精神实质。比起对现实黑暗的抨击与不公平现象的控诉,他更愿意用自己的文字来描写那些温暖的,令人看到后会感觉宁静,安定的东西。
吞下苦难之后,只谈吃,只谈美,只谈人间的美好和温暖,潇洒率性,自在而活,这就是汪曾祺向我们展示的,一名纯粹文人所拥有的风范。
著名作家、散文家、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 汪曾祺
毛笔签赠本《晚饭花集》一册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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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高邮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1935年秋,汪曾祺初中毕业考入江阴县南菁中学读高中。1939年夏,从上海经香港、越南到昆明,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1950年,任北京市文联主办的《北京文艺》编辑。1961年冬,用毛笔写出了《羊舍一夕》。1963年,发表的《羊舍的夜晚》正式出版。1981年1月,《异秉》在《雨花》发表。1996年12月,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推选为顾问。2018年12月21日,汪曾祺入选2018亚马逊中国年度纸质图书作家榜前十,排第3名。